村长说完,踉踉跄跄地从蒲团上首起身,转身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抓阄。”他说,“各位没有意见吧?”
这场抓阄开始得很快,同样结束得很快。
抓出来的结果是两个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她们干涸得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任由大人们给自己套上一身红色的衣衫。
“进去吧,是去享福哩。”村长半弯着腰,干巴的脸上强挤出笑来,他指了指佛祠,“好孩子,去吧。”
小姑娘的脸上还有擦不净的灰,迷茫地回头看向她的爹娘。
她的阿爹别开了脸,她的阿娘手里抱着她的弟弟。
见她回头,女人抱紧了怀里的男孩,低声道:“去吧,大丫,是去享福哩。”
去享福哩......
享福......
电光火石之间,大丫突然挣开了抓着自己的村长,扑到女人身前,死死地抱紧。
“阿娘,阿娘!”
周围的村民们顿时骚动起来,生怕出了什么岔子,连忙上前要将这姑娘抓回去。
可大丫的胳膊死死缠着她娘,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泣声,“阿娘......”
大丫她爹站在人群里,西处望来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发凉的刀子,要将人生吃了般。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看你,穿着过年才能穿的新衣裳,送你去享福,现下竟还敢耍小孩子脾气!”
他骂骂咧咧的,往地上啐了一口。
再抬起头来,就见村民们那麻木的视目光落到了他儿子身上。
“......死丫头!”
男人飞快抄起地上的木棍,犹豫了片刻,仅仅片刻,那棍子便己猛地落下。
“看看你弟弟,不哭不闹的多听话!还不赶紧起来,真不嫌燥得慌!”
木棍打在背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声。
许是痛极了,大丫终于松开了手,她张着嘴要说话,却被男人死死捂住。
而后隔得远远,像丢什么物件似的,将人一把甩进了祠堂里。
紧接着,祠堂的门被“轰”地一声合上。
目睹一切的女人闭了闭眼,抱着怀里的小孩,浑身脱力般跌坐在地,发出低低的泣音:
“大丫,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轰——!
天边陡然有道惊雷劈下,将无边的黑夜劈亮了一瞬,紧接着,有细细的雨线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宁恨水眨了眨眼,仰头望去,兀自伸出掌心。
下雨了。
雨珠穿透他的掌心,洇湿了地上的泥沙。
这片土地裂开的嘴,被鲜血染红的丝缕,一针一线地缝上了。
远远的,他听见村民们欢呼着、喝彩着,大喊着天恩浩荡、大喊着幸得真佛垂怜。
这真的是真佛垂怜么?
宁恨水不解。
“饮鸠止渴,”谢止醉冷声道,“愚昧无知,枉为人伦。”
宁恨水只是看着天上的雨。
有三十九个孩童被吃......这场献祭,会反反复复地上演。
无休无止。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丝毫不出宁恨水所预料,献祭上演了十九次。
而极其凑巧的是,每次抓阄,抓出来的都是女孩。
自第十九次献祭换来的那场雨后,己经有整整两个月不再下雨了。
这对于旁观者的宁恨水和谢止醉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望江村的村民们却是实打实地度过了干涸的两个月。
村民们蠢蠢欲动,可这次,只剩下一个女孩了。
烈日下,郭家的草屋前聚着一伙人。
“大丫己经死了,如今还要我家小郎去送死,我告诉你们,不可能!绝不可能!”
“郭婶子,这是抓阄抓出来的,你怎么还反悔了呢!你怎的这般自私!要是害得望江村绝种了,你担待得起吗?”
村长苦口婆心地劝,他如今喝饱了水,皱巴巴的脸早就泡开了,甚至泛着圆润的红。
郭婶堵着门,说什么也不让人进去,“自私?你怎么不自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早说好了!”
她许是为母则刚,和她男人各抓着粗棍,胡乱地挥舞着,还要再骂时,远远的跑来了一个男孩。
“村口来了个寡妇,带着女儿,说是要讨个落脚处!”
跟在他身后的阿婆道:“兴许是从北边流亡来的!”
宁恨水偏头,望向为他支着伞的谢止醉,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往村口的方向去。
“是倩娘和小瑶。”谢止醉看着不远处。
一大一小拘谨地笑着,身后背着两只布包。
倩娘说自己独自带着女儿,想来村里讨个地落脚,过几日便离开。
郭婶一听,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挤进人群里,亲亲热热地挽住倩娘的手,“来我们家,还有空屋!”
这些村民们热情得很,把外乡人迎进郭家,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倩娘应付不过来,小瑶年纪小,更应付不过来,趁着大人们来回客套,一溜烟钻到了屋外。
这会儿日近黄昏,蟋蟀趴在开裂的树干上发出微弱叫声。
小瑶蹲在地上不知看什么,又站起身去扒拉发黄的灌木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宁恨水好奇地凑过去,找什么呢这是。
小姑娘往哪走,他的脚就跟着往哪拐。
谢止醉嘴角一抽,但还是支着伞跟在他身后。
这场面实在滑稽得很。
“我在找槲寄生。”
宁恨水闻言眨了眨眼,“这小姑娘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呢。”
“……我没有自言自语,”小瑶皱起脸,“我在跟你们说话。”
宁恨水愣住,片刻后,抬手在小瑶眼前晃了两下。
小瑶:“......”
竟然有人能看见他们!
宁恨水大为震撼,“天呐,谢止醉,她居然能看到我们!”
谢止醉木然点头,“我也能看到你。”
挠了挠下巴,宁恨水问小瑶:“你是怎么看到我们的?”
“用眼睛看的呀。”小瑶仰脸,肉嘟嘟的脸上挂着对扑闪漂亮的眼睛。
“你们身上有一层白色的微光,我阿娘说,白色的是好鬼,生前是好人,不用害怕。”
“......等、等等,你再说一遍,我方才似乎没听清。”
“我方才说,我能用眼睛看到你们,你们是好鬼。”
好......好鬼......
宁恨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过去那么多年的反派职业生涯白干了?
捂住胸口,他痛彻心扉道:“错了,你阿娘说得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