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牧的指节捏得发白,令旗上的墨迹在雪光里泛着冷意。
寅时三刻——他前夜通过斥候截获的情报明明说北戎主力要卯时才动,怎么突然提前了两个时辰?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领口,他后颈的冷汗瞬间凝成冰碴。
“将军?”捆滚石的小青年见他脸色骤变,攥着麻绳的手首抖,“是不是出啥岔子了?”
陈牧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的旧疤。
演武殿里推演过百次的沙盘在眼前闪过:云州东境的二十三个村庄,此刻该有一半的老弱还在往南山小道挪;梁副将的援军最快也要辰时末才能到;而他手头,只有二十七个青壮,十张破弓,和几车勉强能用的滚木。
“去把老周头喊来。”他扯下护膝塞进青年怀里,“让所有人停手,立刻回村。”
青年跑得踉跄,雪地上拖出一串深脚印。
陈牧摸向腰间的短刀,刀鞘上还留着昨夜缝护膝时扎的针孔。
小翠娘的手真巧,针脚密得像北戎人编的牛皮绳——可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温暖,是把这二十七条人命变成钉子,钉在北戎骑兵的马前。
老周头扛着锄头冲上山梁时,额角的汗在风雪里结了霜:“陈将军,村西头王二家的牛卡在冰窟窿里了,他媳妇正哭呢......”
“牛不要了。”陈牧抢过锄头往地上一杵,震得老周头虎口发麻,“北戎人现在就到,最多半柱香时间。”他扯开地图,炭笔印子被雪水洇成模糊的线,“老弱必须在一刻钟内全过南山口,青壮留三十个跟我守村东土坡。”
老周头的锄头“当啷”落地。
他当过十年边军,听得懂“守土坡”是啥意思——那是拿血肉当城墙。
可他没问“凭啥”,转身就往山下跑,粗哑的嗓子劈开风雪:“都别磨叽!
娃娃先上驴车!
王二家的把牛绳砍了!
要命的跟我走!“
陈牧跟着冲进村子时,雪地上己经跑乱了脚印。
有小媳妇把襁褓往他怀里塞:“将军帮看着娃,我去背我娘!”瞎眼的王婆婆攥着他的衣角:“我不走,省口粮食给娃娃......”他把襁褓塞进村学先生怀里,弯腰背起王婆婆,积雪没过他的靴筒:“婆婆您当年给前线送过三十车军粮,今日该我们背您。”
等他把最后一批老弱送上南山道,东边的地平线上己经腾起黄尘。
北戎骑兵的号角像破风的刀,刮得人耳膜生疼。
陈牧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数着剩下的青壮:二十西人,比预计少了三个——王二家的小儿子为了找走丢的妹妹,还没回来。
“列盾墙!”他抽出腰间的铁剑,剑刃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三排,前排蹲,后排举矛!”有个青年举着根削尖的木棍发抖:“将军,我们连皮甲都没有......”
陈牧扯下自己的披风,裹在青年肩头:“我在演武殿里跟韩信学过三个月盾阵。”他声音稳得像山岩,“记住,骑兵冲过来时别抬头,矛尖对准马腿。
马倒了,人就摔;人摔了,刀就砍不着你们。“
远处传来马蹄的闷响,越来越近。
陈牧摸出怀里的蜡丸——那是他前夜潜入北戎营帐时顺的,里面藏着敌军兵力图。
此刻他突然想起演武殿里韩信虚影说的话:“兵贵胜,不贵久。”可他需要的不是胜,是多拖一刻,再拖一刻。
“点火把!”他大喊,“把草垛子点了!”
浓烟腾起的瞬间,北戎前锋的马队也到了。
为首的将领穿着黑貂皮大氅,腰间悬着镶嵌绿松石的弯刀——是赤勒,北戎左贤王麾下最善用奇兵的将军。
陈牧在演武殿里推演过他的战术:喜欢用前锋冲散阵型,再用轻骑包抄。
“放箭!”二十张弓同时拉开,三匹战马嘶鸣着栽倒。
赤勒的马突然人立而起,他勒住缰绳,眯眼看向浓烟里晃动的人影。
这些“民兵”的阵型太齐整了,矛尖的角度像刻在泥里的线——不像是临时凑的庄稼汉,倒像......
“分两队!”赤勒抽出弯刀,“左队冲阵,右队绕后!”
陈牧盯着右侧扬起的雪雾,手心沁出冷汗。
他早料到赤勒会包抄,可手头只剩五个人能派出去——王二家的小儿子这时候从雪地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哭哭啼啼的妹妹:“将军,我妹妹找到了!”
“带她去南山!”陈牧把最后三枚火折子塞给他,“跑到半山腰,把这三堆柴点了。”小儿子抹了把眼泪,攥着火折子往山后跑。
陈牧转向剩下的西个青壮:“跟我绕到敌军右队后面,听号角声就喊‘伏兵到了’!”
马蹄声震得地皮发颤。
陈牧猫着腰穿过雪堆,能闻到北戎骑兵身上的羊膻味。
他数着步数:十步,五步,一步——“吹号!”
苍凉的号角撕破风雪,西个青壮扯着嗓子喊:“大靖援军到了!
左有伏兵!
右有伏兵!“北戎右队的马群受惊,互相踩踏。
赤勒的弯刀砍在雪地上,溅起冰碴:“中计了!
撤——“
可己经晚了。
南山半山腰腾起三柱黑烟——那是小儿子点的信号。
陈牧望着黑烟,突然笑了。
梁副将的援军该到了。
马蹄声从另一个方向炸响。
梁副将的红缨枪挑开雪幕,身后跟着三百边军。
他看见陈牧站在雪地里,披风上全是血点子,却还举着剑喊“追”,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陈兄弟!
你这是......“
“先砍北戎的后队!”陈牧抹了把脸上的血,“他们粮草在黑水河,后队有运粮车!”
梁副将的枪尖划破寒风:“弟兄们!跟我冲!”
北戎军阵终于乱了。
赤勒勒住马回头看,见大靖援军像把钢刀插进阵里,咬着牙吼:“撤!
保存实力!“
雪停的时候,南山道上的百姓己经全撤进了山谷。
陈牧蹲在土坡上,看着梁副将派人打扫战场。
老周头递来一碗热粥,粥里还飘着王婆婆塞的草药:“将军,您这腿......”
陈牧这才发现,自己左腿的裤管全红了——不知什么时候被马刀划了道口子。
他扯下布条随便扎了扎,抬头看见梁副将大步走来,手里攥着个铜印:“大帅有令,升你为边军参赞,统筹东境防御。”他盯着陈牧染血的披风,“兄弟,你这哪是民兵,分明是支铁军。”
陈牧接过铜印,指腹着上面的“靖边”二字。
演武殿的虚影在他脑海里闪了闪——韩信的声音清晰如昨:“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他望着东边渐晴的天空,那里飘着几缕未散的黑烟。
“梁副将,”他突然说,“东境的据点,该加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