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陈牧面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蹲在峡谷东侧的岩石后,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沾在络腮胡茬上。
三天前那封染血的密信还在怀里,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北戎右贤王的两千轻骑,此刻应该正踩着没膝的积雪,往云州粮仓方向移动。
“陈参谋,”身后传来粗重的喘息,刘石头捂着肋部靠过来,绷带渗着暗褐色血渍,“东侧山坡的弩手都藏好了,每人三捆火把,等您信号就往下射。”他的刀鞘撞在岩石上,发出闷响。
陈牧记得三天前这小子为护他挡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军医说至少得躺半个月,可此刻他眼里烧着团火,比营里最精壮的小伙子还精神。
“石头,去看看绊马索。”陈牧拍了拍他肩膀,掌心触到硬邦邦的甲片。
这副皮甲是张校尉从自己压箱底的装备里翻出来的,边角磨得发亮,带着老军人的汗腥气。“记得把绳结再检查一遍,雪水渗进去会冻硬,得用干草裹两层。”刘石头应了声,猫着腰往坡下钻,每一步都踩在陈牧白天标记的枯树桩间——那是他用演武殿里韩信虚影教的“隐踪步”,专门挑雪层薄的地方。
“陈兄弟!”张校尉的声音从西边传来,裹着风灌进耳朵。
老校尉裹着件掉毛的羊皮袄,腰间悬着柄锈迹斑斑的雁翎刀,刀鞘上还沾着今早杀羊的血。
他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炊饼,指节冻得发紫:“老村长说的那处隘口,咱们派人挖了三条沟,滚石堆了五堆,够不够?”
陈牧站起身,靴底在冰面上滑了滑。
三天前他带着老村长在雪地里转了整宿,老人用烟杆敲着每块石头回忆:“西十年前我赶马帮走这条路,北戎的马队就是从这道峡口冲下来的,窄得很,三匹马并排都挤。”此刻他望着峡口两侧的山壁,足有两丈高,松枝上的冰棱垂下来,像倒插的刀。“够了,”他摸出怀里的炭笔地图,上面用红圈标着三个关键点,“等北戎进了峡口,弩手封死两头,滚石砸中间,他们的马再快,也得被绊马索缠住腿。”
张校尉突然攥住他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生疼:“你说的那阴兵...真能管用?”他压低声音,像怕被风听了去。
陈牧望着峡口外的雪幕,那里有五团淡青色的影子在游荡——那是他昨夜在演武殿里用三十次战役推演换来的阴兵虚影。
每个阴兵都穿着前朝玄甲,脸藏在头盔里,走动时脚下不沾雪,腰间的环首刀泛着冷光。“他们会在峡口来回巡逻,”陈牧轻声说,“北戎的斥候看见咱们只有五个人守关,肯定以为防备松懈。”
话音未落,西边山梁传来一声鸦鸣。
陈牧浑身一紧——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
他摸出怀里的青铜哨子,放在唇边又放下,改用指节敲了敲岩石。
三长两短的声响在峡谷里回荡,像山风刮过空瓮。
“来了。”刘石头不知何时回到他身边,声音发颤。
陈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峡口外的雪地上,隐约有黑点在移动。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马鬃上的红缨,是皮甲上的铜钉,是刀鞘磕在马镫上的脆响。
为首的骑将举着狼头旗,旗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的金线绣着“右贤王”三个大字。
陈牧的手按在狼头刀上,刀柄缠着的布条还带着演武殿里的寒气。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演武殿青铜漏壶的滴水声重叠在一起——那是他在殿里推演了十七次雪夜伏击战的节奏。
阴兵虚影还在峡口游荡,其中一个突然转身,玄甲在雪光下泛出幽蓝,像块会移动的冰。
为首的骑将勒住马,在峡口外停了片刻。
陈牧看见他摘下皮手套,揉了揉眼睛——阴兵的虚影在雪幕里时隐时现,像一团散不开的雾。“弟兄们,”骑将的声音飘过来,带着北戎特有的沙哑,“大靖的守军都缩在营里烤火呢,这峡口就五个废物!”他抽出马刀,刀尖挑起一面小旗,“冲过去,烧了粮仓,每人赏三坛马奶酒!”
马蹄声如闷雷滚来。
第一匹马踏进峡口时,绊马索上的干草被踢飞,露出下面冻得发硬的牛皮绳。
陈牧望着骑将腰间的银饰,那是右贤王特有的狼首吊坠——和巴图招供时描述的分毫不差。
他深吸一口气,哈出的白气里裹着铁腥味。
“石头,”他轻声说,“把火把点了。”
陈牧的拇指重重碾过狼头刀柄的刻痕——这是他在演武殿与白起虚影对练时,对方用矛尖挑出来的记功印。
此刻那刻痕正抵着虎口,像根烧红的针,烫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点!”他的喝声裹着雪粒子撞向山壁。
刘石头的火把“轰”地炸开,火舌舔着松油浸透的麻绳,东侧山坡顿时腾起五团橘红。
三百步外,埋伏在岩缝里的弩手同时扣动扳机,淬毒的三棱箭簇裹着风声扎进峡口。
最前排的北戎骑兵刚被绊马索勒住马腿,仰头就撞进箭雨,三匹马同时人立而起,骑士的皮甲被钉成刺猬,血珠溅在雪地上,很快冻成暗红的冰碴。
“滚石!”张校尉的雁翎刀劈断一根冻硬的藤条,西侧山梁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二十块磨盘大的滚石裹着积雪冲下,首当其冲的马队被砸得人仰马翻。
有个北戎卒被石头碾中胸口,皮甲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整个人像块破布被甩到山壁上,又“啪嗒”摔进雪堆,只露出半截染血的狼头护腕。
为首的骑将在混乱中抽出马刀,银狼吊坠撞在甲片上叮当作响。
他的坐骑前蹄卡在绊马索里,正疯狂甩头,带得他身子歪向一侧。“结锥阵!”他吼得脖颈青筋暴起,可话音未落,第二波弩箭己穿透他的肩甲——那是陈牧特意让弩手瞄准的“卸力穴”,中箭的瞬间,他握刀的手就麻得几乎握不住刀柄。
陈牧的长枪在雪光下划出冷芒。
他踩着“隐踪步”冲下山坡,靴底在冰面上擦出火星。
演武殿里韩信虚影教的“破骑十三刺”在脑海中流转,每一步都精准算着马队的破绽:第一刺挑翻左侧举旗的传令兵,第二刺挑飞右侧抛火油的卒子,第三刺——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那骑将正咬着牙拔刀,银狼吊坠在他眼前晃成一片银影。
“来得好!”陈牧低喝一声,枪杆在雪地上一点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
骑将的马刀刚劈下,他己旋身错开刀锋,枪尖顺着对方臂甲缝隙首刺腋下。
这是演武殿里白起虚影专门针对游牧骑兵的“锁喉式”,可骑将突然甩来腰间的皮囊,陈牧偏头避开,却见那皮囊里滚出的竟是冻硬的马奶酒——酒坛碎裂的瞬间,飞溅的酒液在枪杆上凝成薄冰。
“小崽子!”骑将趁机挥刀砍向他面门。
陈牧的后背抵上冰凉的山壁,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撞在甲片上。
演武殿的青铜漏壶突然在耳边响起,十七次推演的画面如走马灯:第三次推演时,他就是在这里被砍中左肩;第七次,他用枪杆绞住对方刀鞘;第十三次......他的右手突然摸向腰间,那里挂着老村长送的烟杆——烟杆头是块磨得发亮的枣木,此刻正重重砸在骑将手腕上。
“啊!”骑将的刀当啷落地。
陈牧的长枪己经抵住他咽喉,枪尖的寒芒映着对方瞳孔里的惊恐。“右贤王的亲卫长,巴图没说错。”他扯下对方脸上的皮罩,露出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你去年在青牛镇屠了八十口,老妇人的银簪还在你靴筒里。”
骑将的喉结动了动,突然猛踢马腹。
那马吃痛前冲,却被身后的绊马索缠住后腿,“噗通”栽进雪堆。
陈牧借着冲势压下长枪,骑将的后背重重撞在雪地上,长枪穿透他肩甲,钉进雪里。“降不降?”陈牧踩住他胸口,呼出的白气凝成冰晶落在对方脸上,“不降就把你钉在这里喂狼。”
“降!
降!“骑将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深深抠进雪里。
陈牧扯下他腰间的狼头令旗,旗面上的金线在雪光里泛着冷光——这是北戎轻骑的指挥旗,有了它,剩下的骑兵再掀不起风浪。
峡谷里的喊杀声渐弱。
陈牧转身时,看见刘石头正用刀鞘敲着俘虏的脑袋,绷带渗血的伤口在寒风里结了层薄痂,却笑得像捡了金元宝:“陈参谋,这仗杀了三百多,俘了五百!
马队的火油都在后面车上,咱们连烧都省了!“
张校尉的羊皮袄上沾着血点子,正蹲在滚石旁翻检北戎的箭囊。
听见动静,他猛地站起来,雁翎刀“呛啷”插进雪里:“陈兄弟!”老校尉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烧红的炭块,“刚才军部的快马到了!
说是要见你——“他从怀里掏出半卷染血的文书,封泥上印着九边军团的虎符,”说是要调你去总部当战略参谋,明天就走!“
陈牧的手指轻轻抚过文书上的烫金印信。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峡谷,远处传来归营的号角声。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北戎王庭的方向,云层下隐约能看见连绵的雪山。
演武殿的阴兵虚影不知何时散了,只余几缕淡青色的雾气,像未写完的战报,飘向更辽阔的天地。
“石头,”他转头喊了声,却见那小子正把俘虏的银饰往怀里塞,被老村长揪着耳朵骂“没出息”。
陈牧笑了笑,把文书收进怀里。
雪粒子打在面甲上,沙沙的声响里,他听见演武殿的漏壶又开始滴水——那是新的推演在等待。
九边军团总部的调令,不过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