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清晨,终于变成了细密的、缠绵的雨丝。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植物被浸泡后的腥气。宋栀晚觉得头重脚轻,喉咙干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她知道自己发烧了。
镜子里的脸苍白得吓人,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唇没什么血色,干燥得起皮。她找出温度计夹在腋下,几分钟后拿出来一看:38.2℃。果然。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阿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轻微声响。母亲昨晚果然没有回来。宋栀晚拿起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那个备注为“妈妈”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屏幕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最终,她还是按下了锁屏键,把手机丢回床上。
她走到餐厅,阿姨刚好端出温热的粥和小菜。
“阿姨,”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发烧了,38度2。今天不去学校了,帮我请个假吧。”
“哎哟!我就说嘛!”阿姨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紧张地走过来,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么烫!快,先喝点粥,我去给你找退烧药!学校那边我马上打电话!”
宋栀晚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坐下来,小口喝着温热的粥。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但身体的酸痛和头部的昏沉感更加强烈。她看着阿姨忙前忙后地找药、倒水、打电话,心里那点因为发烧带来的脆弱感,混杂着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空落。如果母亲在家,会怎样?会像阿姨这样紧张吗?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冷静地吩咐阿姨处理,然后匆匆赶赴她的“重要”日程?
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想。这种假设本身就带着一种自取其辱的疲惫。
吃完药,重新躺回床上。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房间里光线昏暗。退烧药开始起作用,身上微微发汗,但意识却陷入一种昏沉而粘滞的状态。身体很累,脑子却不肯休息。
昏沉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片灰白的雨幕。雨点不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的触感。那把暗红色的伞,在迷蒙的雨雾中无限放大,旋转着,像一朵诡异盛开的曼陀罗花。伞下不再是那个模糊的身影,而是清晰地映出祁景凉的脸。他的眼神不再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像手术刀一样,剖开她所有隐秘的心思和狼狈不堪的羞耻。她看见自己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雨中,被他看得无所遁形。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嗤……”
一声极轻的、带着冷意的嗤笑声,仿佛首接响在耳边。
宋栀晚猛地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原来是梦。但梦里的羞耻感和那双冰冷的眼睛,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意识里,比身体的发烧更让她难受。
她大口喘着气,拥着被子坐起来,后背一片冰凉。发烧带来的昏沉感还在,但那个梦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醒了某些东西。一种强烈的、混合着不甘和自我厌弃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搅。
不能再这样了。
不能再像个可悲的、只会躲在角落里偷窥的影子。
不能再让自己陷入那种无地自容的羞耻境地。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够稍微靠近他一点点,却又不会显得那么愚蠢和刻意的理由。一个……能让她在他面前,稍微挺首一点脊背的支点。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扔在椅子上的书包。里面装着课本、练习册……还有那本让她引以为傲的、总是写满正确答案的数学笔记。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猝不及防地跳了出来。
学习。
只有这个了。
这是她唯一能抓得住的东西,唯一能让她在这所精英云集的重点高中里,不那么黯淡无光的东西。尤其是数学。那是她为数不多能清晰掌控的领域,是她面对那些或优越或聪颖的同学时,仅存的、能让她稍微抬起头的底气。
如果……如果能像夏晚星那样,自然地、以请教或讨论的名义接近他呢?祁景凉的成绩也很优秀,尤其是理科。数学?物理?总会有共同的话题吧?这比在雨里像个花痴一样盯着他看,要体面得多,也……安全得多。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长。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似乎都退去了一些,一种病态的亢奋攫住了她。她甚至开始想象那个场景:在安静的图书馆,或者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她拿着一道精心挑选的、有些难度的题目,走到他面前。声音要平稳,眼神要专注在题目上,不能泄露任何不该有的情绪……
“同学,这道题,能请教一下你的思路吗?”
他会怎么做?以他的性格,大概会冷淡地瞥一眼题目,然后简洁地说出解法?或者,如果他心情好,或者题目确实值得讨论……会不会多说几句?
光是想到他清冷的声音可能因为一道题目而多出几个音节,可能那专注的目光会短暂地落在她递过去的草稿纸上,宋栀晚就觉得心口那点微弱的火苗又燃了起来,烧得脸颊发烫,连喉咙的干痛都似乎减轻了。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是一个具体的、似乎触手可及的计划。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体面地靠近那个光芒中心的机会。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看似结实的稻草。即使这根稻草本身也带着冰冷的寒意,她也顾不上了。
她挣扎着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书桌前。拉开书包,翻出数学练习册。发烧让视线有些模糊,但她的手指却异常坚定地翻开书页,掠过那些简单的题目,首接寻找那些在页角被她标注了星号的、需要深入思考的难题。目光在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证明题上停驻。图形交错,辅助线难寻。就是它了。
她拿起笔,冰凉的笔杆让她滚烫的指尖感到一丝舒适。她没有立刻开始演算,只是盯着那道题,仿佛透过那些冰冷的线条和符号,看到了一个可以通往某个身影的、狭窄却唯一的通道。窗外的雨丝依旧缠绵,房间里光线昏暗。少女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笔,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在病弱的身体里无声地燃烧。那火焰的燃料,是羞耻,是渴望,是绝望中滋生的、最后一丝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