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十分,S市第一高级中学门口己是人声鼎沸。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一样涌入气派的校门,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食品的香气、少年人蓬勃的汗味和叽叽喳喳的喧闹。
宋栀晚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像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沉默地穿梭其中。阳光很好,落在她身上却没什么暖意。她刻意放慢了脚步,把自己藏在人流边缘的阴影里。
“嘿,宋栀晚!”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栀晚脚步一顿,回过头。是夏晚星,高二(3)班的班长。她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笑容明亮得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带着一股天然的亲和力和让人信服的干练。
“早。”宋栀晚应了一声,嘴角试图弯起一个弧度,却显得有些僵硬。夏晚星是少数会主动和她打招呼的人。她像一团温暖的火焰,让人忍不住想靠近,却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意会惊扰了那份光亮。
“昨晚物理最后那道大题你做出来没?”夏晚星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语气熟稔,“我卡在第三小问了,辅助线画得我头大。”她说着,还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嗯。”宋栀晚点点头,声音不大,“用旋转相似…或者…建立坐标系。”她简单地说了两个思路。
“哇哦!”夏晚星眼睛一亮,佩服地看向她,“厉害!我就没想到坐标系!待会儿早自习前你再给我讲讲具体思路?”
“好。”宋栀晚轻声答应。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很陌生,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她知道自己解题能力强,但这份能力似乎只是试卷上的数字,从未像此刻这样,成为连接另一个人的桥梁。她看着夏晚星明朗的侧脸,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疏离感覆盖。夏晚星的世界总是那么清晰、明亮,充满目标和方向,像一棵沐浴在阳光下的树。而她的世界,底色是挥之不去的灰霾。她们并肩走着,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穿过教学楼喧闹的走廊,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带。宋栀晚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周围的声浪包裹着她,却无法渗透进她的世界。同学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分享着早餐、八卦或者昨晚的电视剧。笑声像被阳光晒暖的气泡,在她周围噼啪作响。
“我爸昨天又给我买了新出的游戏机,超酷的!”
“我妈非要我喝那个难喝死的养生汤,救命啊!”
“周末去新开的那家密室逃脱吧?听说超刺激!”
那些关于“爸爸”“妈妈”的字眼,那些抱怨里带着亲昵的撒娇语气,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烦恼,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地刺在她心上某个地方。她面无表情地走过,像一个沉默的幽灵,穿过一片不属于她的、生机勃勃的森林。她是这片喧嚣森林里一个透明的影子,看得见,却无人真正看见。偶尔有目光扫过她,也很快移开,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孤独感并非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窒息,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紧她的呼吸,让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空旷的回响。
她快步走进高二(3)班的后门,几乎是逃也似的,想尽快把自己塞进那个熟悉的、靠窗的角落座位里。那是她的安全区,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隔开外面过于鲜活的色彩和声响。
然而,就在她低着头匆匆走向自己座位时,眼角余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猛地一滞。
教室前排靠窗的位置,一个人正侧身坐着。清晨金红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肩线和微垂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光。是祁景凉。
他微微低着头,修长干净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钢笔,笔尖在摊开的习题册上流畅地移动,神情专注而平静。窗外是喧闹的校园,窗内是渐渐嘈杂起来的教室,可这一切喧嚣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他身外。他独自存在于一片静谧的光晕里,姿态优雅而疏离,像一株生长在绝壁之巅、不染尘埃的雪松。周围有几个女生假装不经意地整理着书包或书本,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悄悄地、反复地流连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或者说,早己习惯。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被仰望。
宋栀晚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漏跳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撞动起来。咚咚,咚咚。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耳廓,脸颊也隐隐发烫。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视线却像生了根,粘在那片被阳光笼罩的侧影上。一种强烈的、混合着自惭形秽的卑微感,和一种近乎飞蛾扑火般的渴望,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像阴暗角落里的一粒苔藓,猝不及防地窥见了云端之上的太阳。那么耀眼,那么遥不可及,光芒却灼得她心口发烫。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拿出书本,摊开,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前方那个发光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扎着俏皮丸子头的女生像只轻盈的蝴蝶,蹦蹦跳跳地出现在祁景凉桌边。是祁景秋,他的妹妹。她毫不客气地把手里一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保温袋放在祁景凉桌上。
“哥!妈让我带给你的!”祁景秋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点娇憨的抱怨,“我说我都快迟到了,她还非要我送过来,真是的!”
祁景凉终于从习题中抬起头。阳光落在他脸上,宋栀晚清晰地看到,那原本如同冰封湖面的沉静眼神,在接触到妹妹的瞬间,冰雪消融。他的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如同初春破冰的第一缕暖风。他抬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祁景秋的发顶,动作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宠溺。
“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是宋栀晚从未听过的温和,“下次我提醒她别折腾你。快回座位去,要打铃了。”
“嘿嘿,还是哥最好!”祁景秋皱皱鼻子,做了个鬼脸,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开。
那瞬间绽放的温柔,像一把淬了蜜的刀,精准无比地刺入宋栀晚的心底。剧烈的、尖锐的酸涩感猛地炸开,迅速蔓延到西肢百骸。她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整张脸埋进摊开的书本里。手指死死攥着书页边缘,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胸腔里翻涌着一种陌生而尖锐的情绪——是羡慕吗?是嫉妒吗?还是对自己那空荡荡的、连回声都没有的世界的巨大悲哀?
原来,他不是对谁都那么冷。原来,那冰封的高岭之下,也有只为特定的人流淌的温泉水。只是,那个人永远不会是她。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教室前后排的距离,更是祁景秋所拥有的、她宋栀晚拼尽全力也望尘莫及的、被毫无保留地珍视和爱着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