焱陀炼狱第八层的悬空石台上,须发灰白、面容沧桑的夜無妄用锁魂链勾着半块烤焦的业火石晃悠,链环碰撞声混着他沙哑走调的口哨。
——吹的是中界巷口老槐树底下,昭辞那丫头总哼的那支《玉兰小调》。
左膝的旧伤让他只能佝偻着靠在渗着幽蓝荧光的噬骨藤旁,看腕间锁链上的“封魂咒”纹络像被踩了尾巴的蛇般扭曲。
岁月和炼狱的折磨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唯有那双浸着业火暗红的眼睛,偶尔闪过昔日的锐利。
“老瘸子,今儿赤焰党又送啥腌臜物?”他冲阴影里的老狱卒咧了咧嘴,牵动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缺角的牙齿在暗红火光里一闪,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
“该不会是把昭辞阁里的冰渣子装过来了吧?那丫头啊,现在坐上了高位,连说话都跟结了冰似的,一点不像当年在我跟前学画时活泼了。”
老狱卒颤巍巍递过片染血的玉简,边缘刻着天衍阁独有的云雷纹:“赤焰党说……天衍阁封山了,阁主亲自镇守‘太初结界’,连飞舟都不让落。”
玉简在夜無妄枯瘦的指尖碎成齑粉,混着他掌心渗出的弑神血,在石面上洇出半朵缺角的玉兰
——和他藏在衣领里的碎玉坠子一模一样,那是当年收徒时,他亲手雕给那丫头的,后来被她倔强地还了半块回来。
锁链突然发出“咔嗒”轻响。夜無妄盯着腕间裂开的第三道符文,想起三个月前陆沉来送破魂砂时,顺口提的一句
“林阁主现在啊,总对着中界地图发呆,指尖在‘清欢居’旧址上磨出了茧子——那地儿,不是您当年带着她学艺的破院子么?”
“清欢居……”他忽然用锁链敲了敲石面,缺角的牙齿费力地咬开块硬邦邦的麦饼,麦麸渣掉在满是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上,像个落魄的老学究。
“她还记得那屋子的木楼梯会吱呀响?当年她总嫌我教画时太严厉,故意把墨泼在台阶上,想看我滑跤出丑,结果自己踩上去差点摔了,还是我眼疾手快拽住了她的小辫子。
那丫头啊,当时气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河豚,可眼睛里的光却没灭,反而更亮了。”
老狱卒忽然咳嗽着摸出片泛黄的糖纸,边缘蜷着业火烤焦的痕迹
“这是……天衍阁封山前,有人往下界撒的‘寻魂笺’,每片都印着玉兰,唯独落在炼狱的这片……”
夜無妄布满老茧的指尖猛地顿住。糖纸上的玉兰画得极工整,正是他当年手把手教的笔法,却在右下方缺了片花瓣
——是昭辞的笔锋,却硬生生在收尾时顿住,像极了当年她发现自己珍藏的、画着师父背影的画稿被他无意间翻出时,那瞬间的慌乱与羞赧,想藏起来又被他温和点破的样子。
“老瘸子,你说昭辞她……”他小心翼翼地把糖纸凑到鼻尖,却只闻到业火的焦味,浑浊的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
“在天衍阁那冷冰冰的大殿里,会不会还记着当年我教她的小把戏?比如折我教她的纸船?用的是不是中界最便宜的桑皮纸,有没有在船帆上画个歪歪扭扭的‘师父’?”
子时的业火泛着诡异的幽蓝。陆沉掀开噬骨藤帘子时,看见佝偻的老者正用锁魂链在石面上刻字
——歪歪扭扭的“清欢居”三个字,旁边画着个缺角的笑脸,和中界院子那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当年被他用匕首刻下的印记一模一样,那是昭辞第一次完整画出一朵玉兰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刻下的。
“战尊大人,破魂砂在此。”陆沉攥紧掌心的鎏金小瓶,瓶身却在夜無妄抬头时猛地发烫
——那双苍老却依然锐利的眼,此刻正盯着瓶身上的天衍阁纹,像盯着许多年前,他亲手为刚入门的小徒弟别在发髻上的、那支朴素的木兰花簪。
“天衍阁的东西,烫手。”夜無妄晃了晃沉重的锁链,链环碰撞声比往日更显迟滞,“昭辞那丫头啊,心思从小就重,最会算这些账
——当年在中界,我给她买糖炒栗子想哄她开心,她板着小脸说‘师父不该贪口舌之欲,更不该乱花钱’,结果自己偷偷把栗子壳攒起来,泡了壶糖霜水,说是给我‘清清火气’。”
破魂砂撒在锁链上的瞬间,整座炼狱发出闷雷般的轰鸣,瓶身此刻却带着上界玄冰的凉意,像极了陆沉转述的她那公事公办的冰冷口吻:“下界战尊存亡,与天衍阁无关。”
“原来她真把自己冻成冰疙瘩了。”他费力地扯断最后一截锁链,扶着石壁缓缓蹲下,揉着刺痛的左膝,忽然发出一阵苍老而沙哑的笑声,带着深深的疲惫。
“当年在清欢居,她总说我膝盖受凉会犯老寒腿,小小年纪就学着熬草药汤,非逼着我用她缝的玉兰草药包焐着。
现在倒好,她当了阁主,灵力隔着两界传来,都冷得跟冰坨子似的,再没那草药包的暖和气儿了。”
老狱卒扯下额头的绷带,露出战尊府的老旧暗纹,在业火下泛着微光:“大人,天衍阁封山前,有人往战尊府的老井里投了块碎玉——刻着‘勿念’二字,是林阁主的笔迹。”
“勿念?”夜無妄布满皱纹的手抬起,指尖凝着的弑神血滴在石面上,晕开的形状竟和昭辞当年在清欢居初学画时,临摹他画的那朵残玉兰一模一样。
“她当年在习字帖上偷偷写‘师父是天下第一倔老头’,现在倒学会说‘勿念’了
——这丫头,从小到大,有什么心事都藏在笔墨里,以为我看不出。” 他语气带着长辈的无奈与了然。
他忽然想起清欢居的最后一晚,昭辞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月光笨拙地折纸船,小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师父,以后您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让纸船顺着河漂来,昭辞看见了,就知道您还平安。”
那时他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背负的责任,如今才明白,她或许早就瞥见了他压在箱底的战尊令牌,听到过他深夜压抑的叹息,却依然乖巧地陪着他,在这破院子里,维持着那段“倔师父与小徒弟”的平静时光。
战尊府沉重斑驳的青铜门扉被弑神血轰开的瞬间,夜無妄佝偻着背,踩着碎成粉末的锁魂链跨进门,左脚那只破旧的布鞋鞋跟早己在炼狱里磨穿,脚底板沾着的业火灰在青石板上印出歪歪扭扭的脚印——像极了当年在清欢居的小院里,他背着手踱步教她练功时,在泥地上留下的足迹。
“大人,这是林阁主临走前……封在祠堂的。”
老管家捧着个贴着褪色“清欢”封条的木盒,封口处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上还坠着片干枯的玉兰
——是中界清欢居后院那株老玉兰树的花瓣,“她说……若您回来时,井里的碎玉发了芽,就打开看看。”
木盒里躺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写着《习艺录》——里面记着各种画法心得、灵力运转的窍门,纸页间夹着无数张糖纸(有中界的桂花糖纸、上界的流心玉露糖纸),还有张画着歪玉兰的便签,边角写着稚嫩的笔迹:“师父今日又说我画得像鸡爪,气得我把他最宝贝的朱砂笔藏起来了,哼!不过……他笑起来时缺的那颗牙,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夜無妄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指尖蹭过册子上被水洇开的墨迹
——是昭辞的眼泪,十年前他被赤焰党强行拖走押入炼狱时,她抱着这本《习艺录》追到战尊府门口,笔尖在“师父”两个字上狠狠戳出了破洞。
册子最后一页贴着张画,画中一位须发灰白的老者蹲在地上,手把手地教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握笔,小女孩的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小的玉兰石手链(正是他衣领里碎玉坠子的另一半所制)。
旁边写着娟秀的字迹:“师父蹲下来教我时,背弯得像老树根——但我永远记得他掌心传来的暖意,和那双看着我的、亮晶晶的眼睛。”
“傻丫头啊……”他低哑地叹了一声,枯瘦的手珍惜地抚过画纸,小心翼翼地将册子揣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光着那只磨破的脚,步履蹒跚地跑进后院。
老井旁果然长着株幼苗——嫩芽顶着片碎玉,碎玉上的“勿念”二字,被弑神血浸得发了红,像当年她偷偷用院里的凤仙花给自己染指甲时,不小心蹭到画纸上的那抹红。
忽然,院外传来赤焰党震天的喊杀声。夜無妄光着脚,身形虽佝偻却异常迅捷地跃上墙头,看见陆沉举着天衍阁的“协战令”冲在最前。
令旗上的云雷纹在业火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昭辞如今法袍上的刺绣,威严庄重,却没了当年清欢居里,她笨拙地替他缝补练功服时,针脚里藏着的、那份小心翼翼的孺慕之情。
“战尊大人!您与我党的约定!”陆沉的声音混着刀兵相撞声,却在看见夜無妄指尖凝着的那滴弑神血时,骤然失声。
——那血珠在业火下竟凝成朵残玉兰,花瓣上还缀着颗微小的“勿念”碎玉,形状与当年他送给小徒弟作为入门礼物的、那枚被他亲手刻上守护符文的玉兰石一模一样。
“约定?”夜無妄布满风霜的脸上毫无波澜,他缓缓松开手指。
那滴蕴藏着残玉兰与“勿念”碎玉的弑神血,精准地滴落在战尊府古老的护山大阵阵眼之上。
嗡鸣声起!
阵眼处浮现的不再是昔日威严凛冽的战尊虚影,而是清欢居小院里那个穿着粗布衣裳、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举着一根树枝当剑,努力地追着一个佝偻着背、故意放慢脚步的老者跑。
小女孩“剑”尖带起的微弱气流,在半空中泼洒开,竟凝成了无数朵稚拙却充满生机的、缺了一角的玉兰花。
“昭辞那丫头封了山,守着她的天衍阁……”夜無妄沙哑的声音穿透喧嚣的战场,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
“那老夫……便替她守好这下界。”
他望着阵中那奔跑的小小身影,浑浊的眼中映照着业火与剑光,声音低沉却清晰:
“——免得两年后的太初大典上,她这阁主真要对老夫这下界‘逆贼’举剑时,还得费心思……忍着不哭鼻子。”
那语气,像极了当年在清欢居小院里,看着摔倒了强忍着泪的小徒弟时,那带着心疼却故作严厉的师父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