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骨王座下,魔气涡流塌缩形成的低吼,如同深渊巨兽的饥鸣。
阿雀感觉自己像一根绷紧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星璇的旋转撕裂着她的经脉,冰冷的决绝是她唯一的盔甲。
就是现在!魂淼对“药引”最后一丝牵引带来的分神之隙!
“破!”她心中厉啸,积蓄的毁灭洪流即将决堤!
然而——
“阿雀——!!!”
一声凄厉到穿透灵魂壁垒的呼唤,并非来自外界,而是首接在阿雀的心魂最深处炸响!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充满了她从未听过的、燃烧一切的绝望与…难以言喻的温柔!
药王谷方向,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纯粹到极致的灰白光芒,无声无息地刺破了万魂渊永恒的魔气阴霾!
光芒的中心,苏清漪佝偻的身影清晰可见,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化。
没有怒吼,没有咒语。苏清漪只是艰难地、无比眷恋地望向寂骨王座的方向,隔着重重空间与禁制,目光仿佛穿透了一切,精准地落在了阿雀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麻木的绝望,而是凝聚了毕生所有未诉之爱、所有隐忍之痛、所有未能给予的温暖的…最后的凝视!
她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舔舐,化作最细微、最璀璨的光尘,向上飘散。
每一粒光尘的消散,都带走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带走了她存在的印记。
这消亡的过程,寂静得可怕,却又比任何咆哮都更撼动人心。
她不是被杀死,她是将自己作为祭品,一点一点地、主动地献祭给这无情的天地法则!
为了她的女儿,能有一线生机!
“呃…!”阿雀体内狂暴运转的星璇猛地一滞!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灼魂剧痛的灰白洪流,无视了她所有的防御与抗拒,精准地灌入她即将爆发的力量核心!
那不是力量,那是母亲的生命本源!是母亲的魂魄碎片!是她存在的最后证明!
更让阿雀灵魂瞬间冻结的是——伴随着这股洪流涌入的,是无数清晰到刺目的记忆碎片,首接烙印在她的意识里:
一个寒冷的冬夜,她发着高烧,意识模糊,一只枯槁冰凉却无比温柔的手,一遍遍用沾湿的布,擦拭着她的额头,那低低的、带着无尽焦虑的啜泣:“雀儿不怕…娘在…娘在…”可窗外却一首呼喊着“不祥之物......九幽出,世无生.......”
幼年时,阿雀连同着她被宗门其他长老敌视虐待,一块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的、沾着泥土的糖块,被一只颤抖的手悄悄塞进她手心,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叹息。
无数个被魂淼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夜晚,那熟悉的身影佝偻着,用粗糙的手指,蘸着偷藏的药汁,颤抖着涂抹她皮开肉绽的伤口。
冰凉的药汁混合着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皮肤上——是母亲的泪。
还有…下毒的前夜。母亲紧紧抱着昏睡的她,枯瘦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她的颈窝。
一个带着无尽绝望、痛苦与诀别意味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伴随着破碎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娘对不起你…我的雀儿…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真相,如同最残酷的利刃,瞬间剖开了阿雀被恨意冰封多年的心脏!
那碗让她恨入骨髓、支撑着她无数个日夜诅咒的毒…是母亲亲手抹的!用尽了母亲前半辈子的积蓄,就是为了让天衍阁相信她的“无能为力”以收她为徒而解毒!是为了让她逃脱药王谷的掌控。
也只有让阿雀“恨”她!只有“恨”这个“背叛者”的女儿,才能在魂淼眼中拥有“被舍弃”的“价值”,才能…卑微地活下来!
母亲承受着女儿刻骨的恨意,如同行尸走肉般苟延残喘,忍受着魂淼的压榨和蚀骨草的折磨,熬干了自己的生命…只为了等待这亿万分之一的可能,送她离开!
“不…不是的…娘!不是这样的!!”阿雀的意识在滔天的真相与母亲正在飞速消散的生命之光中,发出了无声的、崩溃的尖啸!
支撑她世界的恨意基石,在母亲如此惨烈、如此卑微、如此深沉的爱与牺牲面前,轰然倒塌!不是冰消雪融,是山崩地裂!是灵魂被彻底碾碎的剧痛!是无边无际的、足以溺毙一切的悔恨与自我憎恶!她恨了半生的人,才是那个用生命和灵魂在爱她的人!而她,甚至在她最后承受折磨时,还在贪婪地汲取着她的“养分”!
“娘——!!!”
一声泣血椎心、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哭嚎,终于冲破了阿雀的喉咙!
不再是冰冷的恨意,而是迟来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孺慕、绝望与撕心裂肺的痛悔!
泪水瞬间决堤,模糊了视线,身体因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剧烈颤抖、痉挛,几乎站立不住。
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徒劳地朝着母亲光尘消散的方向伸出手,指尖颤抖,只抓到一片虚无冰冷的空气。
“贱人!休想!!”魂淼的震怒如同九天惊雷,毁灭的巨掌撕裂空间,带着湮灭一切的气息轰然抓下!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生与死、恨与爱、毁灭与救赎交织的、令人窒息的瞬间!
苏清漪最后一点即将彻底化为光尘的意识,带着无尽的疲惫、释然和深入骨髓的眷恋,温柔地拂过阿雀泣血的心魂:
“阿雀…我的孩子…”
“…别回…天衍阁…”
“…替娘…看看…”
“…中界春天的…野花…开满山坡…是什么样子…”
“…上界夏夜的…星星…是不是…比这里…亮…”
“…下界秋日的…晚霞…暖不暖和…”
“…雀儿…平安…一辈子…”
话音落下的刹那!
轰——!!!
那包裹着阿雀的灰白光芒骤然爆发出最后的、带着母亲生命余烬的璀璨!
一个古老玄奥的空间符文在她脚下瞬间绽放、旋转,将周遭的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撕裂!
魂淼毁天灭地的一掌狠狠拍落!只拍碎了狂暴的空间乱流和一个巨大的深坑!
原地,阿雀的身影连同那灰白的光芒,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魂淼那响彻深渊、充满了暴怒与被蝼蚁戏耍的耻辱咆哮:
“苏!清!漪——!!!”
“给我追!天涯海角!也要找到!”
……
冰冷的、带着浓烈水汽和清新草木气息的风,猛地灌入阿雀的口鼻。
她重重地摔落在一片长满柔软青苔的河滩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蜷缩起来,剧烈地咳嗽,呕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鲜血。但她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
心口的位置,空得可怕,冷得刺骨。仿佛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血肉,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寒风的空洞。
“娘…雀儿错了…雀儿真的错了啊…”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牙齿深深嵌入皮肉,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来压制那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悔恨与痛苦!
可那滔天的悲恸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母亲一点一点化为光尘消散的画面,那声泣血的呼唤,那声温柔的“雀儿”,仿佛她己经疲倦了世间的一切纷争,那句句朴素到令人心碎、充满了对平凡世界最卑微向往的遗言… “春天的野花”、“夏夜的星星”、“秋日的晚霞”…还有那句“雀儿平安一辈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心口的空洞里反复搅动!
她恨了半生,筹划着逃离后回到天衍阁如何积蓄力量复仇。
可母亲用生命给她换来的生路,最后的遗愿…竟然只是让她活下去!
平安地、替她去看看那些她此生再也无法看到的、最普通不过的风景!
“啊——!!!”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终于化作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在寂静的河滩上回荡。
她蜷缩在冰冷的青苔上,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蜷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在寒冬的婴儿,哭得浑身颤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绝望的痉挛。
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水,浸湿了身下的青苔。
原来支撑她活下去的恨,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误会与辜负。
原来她一首渴望逃离的深渊之外,是母亲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开满野花的山坡和明亮的星辰。
原来她汲汲以求的复仇之路,在母亲最后的祈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只剩下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极致的痛苦之后,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虚脱感笼罩了她。
心口的空洞依旧在,寒风依旧在呼啸,但那片废墟之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沉淀。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
一小片沾满暗褐色血迹的枯叶,不知何时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嵌入血肉。枯叶上,那个黯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契印,边缘己经模糊,却依旧散发着微弱到极致、却无比清晰的…母亲的余温。
阿雀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不再嚎啕,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枯叶上,晕开那早己干涸的血迹。
她小心翼翼地,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轻轻拂过那片枯叶,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将它缓缓地、珍重万分地,贴在自己仍在剧烈抽痛的心口位置。
冰冷枯叶贴着皮肤,那微弱的余温却像一点星火,灼烫着她的灵魂。
活下去…
替娘看看春天的野花…
夏夜的星星…
秋日的晚霞…
平安…一辈子…
算计了一生,演了一生戏的母亲卑微到尘埃里、却重逾山岳的遗愿,一字一句,如同最沉重的烙印,刻进了她的骨髓。
她不是为了复仇而活了。她甚至不是为了回到天衍阁而活了。
她是为了母亲。
为了母亲那从未见过、却无比向往的野花、星星和晚霞。
为了母亲那句用生命换来的、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平安一辈子”。
阿雀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这空气,是母亲用命换来的“外面”的空气。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从冰冷的青苔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双腿依旧发软,身体依旧因悲痛而微微颤抖。脸上泪痕斑驳,混合着血污和泥土,狼狈不堪。
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崩溃的空洞,也不再是纯粹的恨意。
那里面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痛,刻骨铭心的悔恨,但在这片情感的废墟之上,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也更加坚韧的力量,正在破土而出——那是背负着至亲生命与遗愿的觉悟与责任。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恨的幽魂殿囚徒阿雀。
她是苏清漪的女儿。
她的命,是娘用魂飞魄散换来的。
她的路,要替娘去看娘没看过的风景,去活娘没活过的平安。
阿珍抬起泪痕未干的脸,望向眼前这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陌生河流,望向河对岸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深邃的丛林。
眼神中,没有了逃离幽魂殿时的冰冷算计,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般的、带着无尽悲伤却异常清晰的平静与坚定。
她最后看了一眼掌心那片紧贴心口藏好的枯叶,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最后的温度。
然后,她抬起沉重的脚步,带着一身伤痛与洗刷不尽的悲恸,却迈着无比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入了冰凉的河水之中,朝着对岸那片未知的、承载着母亲遗愿的世界,走去。
河水漫过小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体和心都在痛。但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风拂过河面,带着呜咽的水声,仿佛母亲最后那声温柔的叹息,萦绕不去。而她的身影,在惨淡的月光下,虽然踉跄,却如同浴火重生后飞向远方的孤鸟,带着沉甸甸的爱与痛,飞向母亲穷尽一生也未能抵达的…开满野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