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靴底碾碎了一片蜷曲的枯叶,山道上的腐殖土渗出潮湿的腥气。
任萱突然扯住我袖口,染着糖浆的手指在岩壁划出歪斜的十字——这是我们昨夜破译沉船密文时约定的暗号。
"陈夫子的《海疆志》残稿里提过,砗磲粉遇龙涎香会显影。"她将断成两截的木簪在我眼前晃了晃,月光顺着管壁的潮汐刻度流淌,"方才铜钱上的白鹿纹,像不像我们在苗疆见过的祭司图腾?"
二十步外的江龙突然举起火折子,跃动的火光里,山道转折处的苍苔上赫然留着半枚新鲜马蹄印。
我摸向腰间装着金蚕蛊的皮囊,蛊尸触须正在砗磲粉里诡异地蜷曲,指向东北方陡峭的鹰愁涧。
"张护卫的刀。"我压低声音,任萱己经解开腕间琉璃珠串,十二颗珠子正映出不同时辰的月相,"他上个月护送税银时,刀鞘缠的是扬州云锦。"
队伍在断崖前骤然停驻。
夜枭的啼叫撕破寂静,三十丈外的老松树上,玄铁箭镞的寒光在枝桠间若隐若现。
我数着岩缝渗下的露水声,突然抬手打落任萱发间银钗——那抹反光正巧照出埋伏在头顶巨石后的三名弩手。
"曾大人好眼力。"张护卫从阴影里踱出,绣春刀柄上的鎏金螭吻吞口泛着冷光。
他靴底沾着几片淡紫色的龙胆花瓣,正是只在漕运司后山生长的品种。
任萱忽然轻笑出声,沾着糖浆的指尖在岩壁快速勾画:"张大人腰间新换的缅铁链,莫不是为锁《海国图志》的檀木匣特制的?"她说话时,袖中滑落的琉璃珠正沿着山势滚落,在陡坡上撞出清脆的叮咚声。
我望着张护卫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掌心的蜡丸碎屑刺痛皮肤。
昨夜密信燃烧时,那簇泛着孔雀蓝的火苗里分明浮动着同样的缅铁冷光。
山风卷来咸腥的血气,与茶楼二层飘落的龙涎香灰如出一辙。
"三日前酉时,扬州漕船在燕子矶卸过二十口樟木箱。"我向前半步,靴尖恰巧踩住岩缝里半截断裂的箭杆,"若张兄肯行个方便,小弟愿将砗磲显影之法双手奉上。"
张护卫的瞳孔猛地收缩,绣春刀锵然出鞘三寸。
树影间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响,十七支淬毒弩箭同时对准我们咽喉。
任萱突然将断簪插回发髻,糖浆在岩壁绘制的海图竟与山势走向完美重合。
"小心!"江龙的暴喝与弩箭破空声同时炸响。
我旋身将任萱推向岩壁凹陷处,袖中暗藏的磁石链绞住三支贴面而过的箭矢。
张护卫的刀锋擦过我左肩,斩断一缕沾着糖丝的发梢。
任萱突然抓起把碎石抛向半空,糖浆绘制的海图在月光下泛起奇异荧光。
潜伏的弩手们发出惊呼——那些发光纹路竟与山道两侧埋设的绊索陷阱完全重叠。
"你以为我在画潮汐?"她染着糖浆的手指点在张护卫刀镡的螭吻纹上,那里正卡着半片砗磲碎屑,"陈夫子用砗磲粉写密信时,最喜欢在戌时三刻蘸着龙胆花汁..."
张护卫的刀势出现刹那凝滞,我趁机屈指弹飞掌心的金蚕蛊尸。
蛊尸触须在触及刀锋瞬间爆开淡金色粉尘,将他左衽处的漕运司暗纹映得纤毫毕现——那里本该绣着白鹿的图案,此刻却是扭曲的蛟蟒。
浓雾不知何时漫上山道,十步外的景物都化作模糊轮廓。
我听见任萱的琉璃珠在碎石间滚动的声音忽东忽西,混杂着江龙用苗语计数的暗号。
当张护卫第三次将刀柄撞向腰间铁链时,那熟悉的机括声终于让我后颈汗毛倒竖——昨夜密信燃烧时的脆响,原是这个动作。
山雾裹着铁锈味黏在喉头,张护卫的刀锋在眼前织成银网。
我后撤半步,左肩伤口迸裂的血珠溅在岩壁糖浆绘制的海图上,竟与某个潮汐标记完美重合。
任萱的琉璃珠在十丈外发出脆响——第三颗,东南方位。
"你的刀在寅时会发涩吧?"我突然开口,指尖拂过腰间金蚕蛊尸。
心眼开启的瞬间,张护卫周身经络亮起幽蓝脉络,那柄绣春刀柄的鎏金螭吻吞口里,细若发丝的机簧震颤如同毒蛇吐信。
张护卫瞳孔骤缩,刀势却更凶三分。
我故意卖个破绽让刀锋削断束发丝绦,在发簪坠地刹那,终于看清他收刀时拇指总会无意识刀镡——正是昨夜密信里提到的"子午锁"开关。
"扬州云锦浸过南海鲛油,遇血则腐。"我旋身避开横扫的刀气,袖中磁石链缠住左侧偷袭的弩箭。
江龙突然暴喝,苗刀劈断三根绷紧的绊索,埋在地下的铁蒺藜暴雨般激射,将五名弩手钉在松树干上。
任萱的糖浆海图开始泛出诡异磷光,那些荧光纹路竟与张护卫刀柄机关完全吻合。
当第十七滴血珠落在"惊涛"标记时,我终于看清他左膝经络的淤塞——三年前漕船爆炸留下的旧伤。
"看路!"任萱突然将断簪掷向我身后。
簪头雕刻的白鹿角堪堪挡住张护卫偷袭的袖箭,迸裂的砗磲粉在月光下显出一行小字:亥时三刻,蛟蟒逆鳞。
我假意踉跄扑向岩壁,靴尖踢飞沾着糖浆的碎石。
张护卫果然中计,绣春刀劈碎飞石的刹那,刀柄螭吻吞口迸出三枚泛着孔雀蓝的毒针——正是密信燃烧时的颜色。
就是现在!
磁石链绞住右侧弩手的铁护腕猛拽,那人失衡撞向张护卫膝弯。
在他旧伤发作踉跄的瞬息,我袖中金蚕蛊尸精准弹进刀柄机关。
机簧卡死的脆响里,任萱的琉璃珠滚到第七颗位置。
"你输在太像从前。"我并指为剑戳向他脐下三寸,昨夜破解的漕运密档在脑海浮现——张护卫每次运功,此处气脉都会迟滞半息。
他惊骇欲退,却忘了背后正是自己布设的竹刺陷阱。
皮革撕裂声混着闷哼,绣春刀脱手扎进岩缝。
我顺势抄起刀柄,鎏金螭吻吞口对准雾中某处机弩。
三枚毒针破空尖啸,树冠里栽下个黑衣人,手中劲弩的望山镜片映着残月。
"漕运司的望月弩改良型。"我将绣春刀掷还给他,刀尖挑开那人面罩,露出刺着蛟蟒的青面,"张兄可知,真正的白鹿卫从不在颧骨纹身?"
山林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江龙带人趁机掀翻三处暗桩。
任萱不知何时攀上老松,糖浆绘制的海图正在她掌心燃烧,腾起的青烟勾勒出整片山势的布防图。
张护卫半跪在地,染血的指节深深抠进腐殖土。
当他抬头时,我分明看见他瞳孔里浮动的孔雀蓝——与毒针同色的蛊毒。
"你会后悔的。"他哑着嗓子笑,嘴角溢出的血沫带着龙涎香味,"过了鹰愁涧,还有九重......"
话音戛然而止。
我抢步上前扯开他衣襟,心口处巴掌大的蛟蟒刺青正在溃烂,与三日前暴毙的茶楼掌柜如出一辙。
任萱突然拽我后退,那具尸体竟在月光下化作腥臭血水,连缅铁链都蚀成赤色粉末。
山雾更浓了,裹着某种甜腻的腥气。
江龙举着火折子照向鹰愁涧方向,我们昨夜布置的绳桥早己断成数截,残余的麻绳切口平整如刀削。
更诡异的是,原本陡峭的山道上爬满藤壶似的铁蒺藜,每颗尖刺都泛着与毒针相同的孔雀蓝。
"这是......"任萱用断簪挑起半片铁蒺藜,砗磲粉突然在其表面显出血色纹路。
她脸色骤变:"陈夫子手稿里的海寇标记!"
我弯腰抓起把泥土,指腹到细碎的珊瑚砂——这种产自南海的朱红色砂砾,绝不该出现在北境山林。
当山风卷来第三阵咸腥时,隐约听见雾中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像是某种巨物正在苏醒。
"收阵!"我反手将磁石链甩成圆盾,叮叮当当挡住突然袭来的铁蒺藜暴雨。
任萱的琉璃珠同时炸开三颗,声波在岩壁间撞出诡异的共鸣,东南方传来机关转动的轰鸣。
江龙突然指着右侧惊呼。
透过浓雾间隙,可见百米外山道诡异地扭曲隆起,仿佛有巨蟒在地下穿行。
那些我们亲手布置的绊索陷阱,此刻正被无形之力重新编织成全新的杀阵。
"这不是张护卫的手笔。"我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丝,心眼过度使用的眩晕感袭来。
任萱突然将染血的糖浆抹在我眼皮上,冰凉的触感竟让视野短暂清晰——
扭曲的山道上,每个铁蒺藜都连着近乎透明的蚕丝,最终汇聚到雾中某个颀长身影手中。
那人腕间的银链折射月光时,竟与任萱的时空手链纹路惊人相似。
"小心脚下!"任萱猛地将我扑倒。
方才站立处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布满倒刺的深坑。
腐殖土簌簌坠落的声音里,混着一声极轻的冷笑,像是铁器刮过冰面。
当我们挣扎着爬起时,整条山道己变成布满孔洞的蜂巢。
每个孔洞都渗出孔雀蓝色的雾气,而那些铁蒺藜正随着雾气节奏明灭,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
我攥紧任萱颤抖的手,她的琉璃珠在掌心烙出月相纹路。
江龙带人结成的圆阵外,浓雾正在凝聚成墙,蚕食着火折子照亮的方寸之地。
当第十一滴血珠从刀尖坠落时,山道尽头终于传来锁链崩断的巨响——
有什么东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