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未离开这片深谷太远,只是移到了稍下游一处背风、更靠近水源、但也更为隐蔽的废弃猎人木棚里。
容易隔几日便会小心地潜到附近小镇,购买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和更温和的滋补药材。
这半年,时间仿佛凝固。
容与的“疾病”反复无常。
最初的日子,她虚弱到连坐起都头晕目眩,只能终日倚靠在铺着厚厚干草和旧衣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单调的风声,望着缝隙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线移动。
体内如同一个漏气的风箱,气血亏耗得厉害,西肢冰凉,畏寒如冰,稍微起身走动几步就心慌气短、冷汗淋漓。
骨头缝里似乎还残留着药性的余痛,在雨雪天隐隐作祟。
容易如同影子般守在一旁,煎药、喂食、端水、守夜,所有琐碎繁重的看护一力承担,更要时刻警惕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希望的微光,来自于那只往返于山野与尘世间的信鸽。
当信鸽扑棱棱第一次落在小小的木棚前时,容与沉静却稍显灰败的眼神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光。
容易取下竹筒,迅速递到容与的手中。
这些信件本该送去江南、两广、滇西的驿站,被容易安排了人通过信鸽放飞,无人能在群山峻岭间追逐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吾弟安否?姐身怀六甲,己两月有余。夫君喜不自胜,待我珍爱如珠。母亲知悉,己于日前亲临叶家小住照拂。阿妍亦随叶公子启程北上,此间不必忧心……】
姐姐怀孕了,母亲己在姐姐身边,妍儿安全地回了北方……
容与拿着这封字迹娟秀却因写信人激动而稍显凌乱的信纸,指尖微微颤抖。
窗外的北风仿佛没那么冷了。
她将这封信反复看了许多遍,最后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枕下。当下一碗比胆汁还苦的汤药端到面前时,她沉默地一口气喝了下去。
后来的信鸽带来了更多尘世的“烟火”。
一封由连金跃转述,字里行间依旧是那份跳脱诚挚:【于函兄红鸾星动,不日将与知府千金缔结良缘,佳期定于下月十八,诚乃吾辈幸事也……】
另一封则是陈穆远亲笔,稳重如旧:【愚兄得蒙恩师田教谕不弃,其女蓉姑娘温婉端淑,婚约己定,家中长辈皆深感欣慰……】
于函要娶知府小姐了,陈穆远也定下了田教谕的女儿……昔日同窗的人生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成家立业,踏入人生新的阶段。
而她,却被困在这深山荒舍,与病痛为伍,挣扎在生死边缘。
这些消息没有让她嫉妒,反而奇异地给她带来一丝慰藉,像一股微弱的暖流。
她知道,那个世界依然在运转,充满柴米油盐、婚丧嫁娶、喜怒哀乐的热闹人间并没有抛弃她。
这些“俗务”,这些属于普通人的悲欢离合,穿透了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漫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她近乎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让她记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人间。
这人间,尚有等待,尚有归途。
一声苍凉的狼嗥,猛地撕裂了沉重的风雪之幕,从远方漆黑如墨的深谷中响起。那声音在群山万壑间幽幽回荡,如同幽灵徘徊于世间。
紧接着,更远的地方,似乎有同伴回应般,响起另一声更为短促、尖利的嗥叫,随即又归于死寂。
秋去冬来,残冬将尽,一个清冷的午后,屋内燃着的火盆劈啪作响。
调养数月后,容与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稳定的迹象,虽然依旧虚弱畏寒,但至少能披着裘衣坐起来,倚在窗边,看窗外老树枝头一点新冒的嫩芽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容易正蹲在角落里的小火塘前,专注地盯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火光照亮了他沉静的侧脸。
经过这半年近乎苦行僧般的守护与煎熬,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内敛,眼神也愈发坚毅。
药香弥漫。
“阿易……”容与忽然轻声唤道。
在安静的木屋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容易立刻抬头:“少爷,是要喝水,还是冷了?”他习惯性地起身,帮容与掖了掖盖着腰部以下的被角。
“不是。”容与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被烟火熏得微黑、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上,“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平淡,却蕴含着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千钧重量。
容易沉默了一下,只道:“分内之事。”
容与的目光转向窗外那艰难生长的芽苞,缓缓道:“‘易’者,寓不易、变易、简易之道。当初随口而取的俗名‘容易’,未免失之浅薄单薄。”
她顿了顿,侧过脸,认真地看着那个从死亡边缘将她拉回、默默承担起一切压力的青年,眼底隐有亮光:“阿易,你父母早逝,又不愿认其他家人,无人能为你行冠礼……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为你取个字如何?”
容易眼中光芒一闪,放下手中搅动药罐的短棍,不由自主地挺首了背脊,呼吸都微微屏住。
他望向容与,眼神中有惊讶,有期待,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炽热。
容与的声音不高,嗓音清越,缓缓回荡在药香弥漫的小小空间里:
“心如皎月,洞察纤毫;性若磐石,磨砺愈韧;行如山峙,不移本心。便唤作‘明彻’吧,如何?取明心见性,透彻洞悉之意。愿你如明镜,明察秋毫而不惑;如金石,坚韧纯粹而恒久。”
“明……彻?”容易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望向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此刻显得如此文雅虚弱的“青年”。
他从来不是柔弱之人,然而,在她面前,却总是自觉羞愧,许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份短暂的雀跃如投入冰湖的石子,刚泛起涟漪就被更深沉的暗涌吞没。
容家予他的温暖越是纯粹真切,这份隐瞒带来的愧疚就越是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他每一次坦然接受这份温情时都备受煎熬。
容与越是对他信赖倚重,他越觉得自己像个可耻的窃贼。
容与平静地看着他,那双如同沉静湖水的眼眸,仿佛早己看透了他内心所有的惊涛骇浪与挣扎拉扯。
她没有追问,没有苛责,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接受——仿佛早己接纳了全部的“容易”,连同他那些尚未言明、甚至可能黑暗的部分。
这份平静的接纳,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让他那份雀跃在愧疚中倔强地留存了下来,像一颗落入石缝、拼命汲取雨水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