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里的细沙落至第三层时,苏怀瑾的指甲在案几上敲出清脆的节奏。
后堂的樟木香混着墨汁味,林书生刚画废的宣纸被风卷到陆九卿脚边,他弯腰捡起,对着光看了眼:"这狐狸尾巴画得跟面条似的,得加粗!"
"都别闹。"苏怀瑾抽出茶针拨了拨烛芯,火星子"噼啪"炸开,"三日后的秋狩宴是场硬仗,但咱们要先把主场立起来——明日申时,公开拆穿大会。"她指尖点过摊开的星图,"地点定在云来楼前的空地,要让全城百姓都看得见。"
林书生的毛笔"啪"地掉在砚台里,溅得青衫上都是墨点:"苏姑娘,那地儿平日连卖糖葫芦的都嫌人多,您要在那开大会?"
"就图人多眼杂。"苏怀瑾勾了勾嘴角,"沈玉环爱演宫斗戏码,咱们就给她搭个戏台子。
林书生,你那套《狐仙惑主图》改得如何了?"
"改了八版!"林书生翻出一叠画纸,最上面那张画着沈玉环穿着华服,身后九条狐狸尾巴正往江云鹤靴底钻,"昨日在茶肆念给茶客听,有个卖炊饼的大娘首拍大腿,说'这狐狸精比我家那偷油的猫还馋'!"
陆九卿突然凑近案几,茶盏里的碧螺春漾出涟漪:"光有画不够。
我昨日在茶行试了新点子——用金箔在茶饼上压出星图纹路,取名'星河茶'。
到时候往台上一摆,百姓抓把茶叶就能摸见星子,不比干巴巴的画有说服力?"
苏怀瑾眼睛亮得像被月光洗过的琉璃:"好主意!
你连夜盯着茶坊压五十块茶饼,要金箔,要亮堂的。"她转身对老裁缝道,"张叔,您那身衣裳可赶得及?"
老裁缝正用银尺量她的臂长,闻言把尺子往脖子上一挂:"苏姑娘要的'星坠裙',我把攒了十年的夜明珠碎渣子都缝进去了。
您看这裙裾——"他抖开半幅绣样,暗紫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星子随着动作明灭,"走一步,星星落一步,保准把沈娘子的珠翠比成泥。"
"王捕头呢?"苏怀瑾突然抬头。
话音未落,后堂门"吱呀"被推开,王捕头的官靴碾过满地碎纸,腰间的锁链撞出清脆的响:"查着了。
沈娘子买通的那几个护院,嘴硬得很,只说'奉命行事'。
可..."他压低声音,"涉及江大人的那部分证据,按规矩不能明着摆出来。"
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陆九卿的茶沫子溅到了林书生的画稿上。
苏怀瑾的手指绞着腕间的星图银链,指节泛白——她早该想到,沈玉环背后的江云鹤,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那就不摆首接证据。"她突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咱们摆证据链。
前日抢画的青蛇刺青,昨日沈府账房多支的三十两银子,再加上茶肆里传的'江大人最恨星象'的话...百姓的脑子比咱们会转。"
王捕头一拍大腿:"妙!
到时候我带两个兄弟穿便衣混在人群里,有人问就往咱们铺的线索上引。"
"都记好各自的活计。"苏怀瑾起身,星图银链在腕间晃出细碎的光,"林书生今日必须把漫画刻成木版,明日要满街贴;陆九卿的星河茶,茶饼边缘得磨圆了,别扎着百姓的手;张叔..."她望向老裁缝,声音软了些,"您要是累了,就让阿福帮着穿珠子。"
老裁缝把绣样往怀里一护:"苏姑娘瞧我这把老骨头?
当年给皇后娘娘做寿服,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他收拾工具往外走,银尺撞在竹篮上,"走了走了,再晚绣娘该把我的夜明珠渣子抢光喽。"
林书生抱着画稿追出去:"张叔等等!
我给您画个星星枕头,夜里绣累了好歇着!"
陆九卿抄起茶盏跟到门口,又折回来:"你真打算把星河茶白送?
那茶饼的金箔可值不少钱。"
"钱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苏怀瑾把茶针重新别进发间,"再说了——"她眨眨眼,"沈娘子不是爱比阔吗?
咱们用茶叶砸她的脸,才叫文雅。"
陆九卿突然伸手揉乱她的发顶,茶针歪到一边:"你啊,表面装得像块软糕,里头藏着把淬毒的刀。"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星河茶的金箔我让阿福去金器行赊的,记你账上。"
后堂终于静了下来。
苏怀瑾摸出袖中的请柬,江云鹤的名字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她走到窗边,望着暮色里渐次亮起的灯笼——东市的绣坊在挂新样,西市的茶行飘着茉莉香,街角的糖葫芦摊前围了群孩子。
"苏姑娘!苏姑娘!"
孙小六的喊声响得能掀翻瓦当。
这小子是茶行的学徒,此刻跑得脸红脖子粗,衣襟上还沾着糖渣子:"沈娘子派了五个护院守在云来楼!
我刚才去探路,那领头的瞪我一眼,我裤裆都差点湿了!"
苏怀瑾"噗嗤"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的额头:"瞧你这点出息。"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笑意慢慢收了,"他们来得正好。
陆九卿——"
"在呢!"陆九卿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靠在门框上啃着从茶行顺的桂花糕,"要我去会会那几个护院?
我可会装醉汉,上次在扬州,三个镖师都没认出我。"
"不用。"苏怀瑾伸手把歪了的茶针摆正,星子在她发间重新排好队,"让他们守着。
等明日大会开始,咱们的人从后门进,前门用阿福扮成我——穿我的旧衣裳,戴斗笠。
沈娘子的护院要是扑过去...正好让百姓看看,她急成什么样。"
孙小六眼睛亮得像偷到鱼的猫:"我去帮阿福戴斗笠!
他那大鼻子,斗笠得系紧了!"
"等等。"苏怀瑾叫住他,声音轻了些,"小六,你说...我是不是太冒险了?"
陆九卿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去,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揉乱的发丝:"你当初从现代穿过来,连马桶都不认识,不也把苏府那群老狐狸耍得团团转?"他指了指她腕间的星图,"你看这星星,哪颗不是在黑夜里最亮?"
苏怀瑾望着他眼底的光,突然笑了。
她转身推开窗,晚风裹着茉莉香涌进来,吹得案头的星图哗哗作响。
远处,云来楼的伙计正往空地上搬桌椅,有人举着竹竿往树上挂灯笼——是老裁缝的学徒,正把缀着星子的红绸往枝桠间绕。
"明日..."苏怀瑾轻声道,"会是个好天。"
夜色渐深时,云来楼前的空地上,最后一盏灯笼被点亮。
红绸上的星子在风里摇晃,像撒了把碎月亮。
有人路过时踮脚摸了摸,指尖沾了金粉——是陆九卿的星河茶饼碎末,不知何时落在这里的。
没有人注意到,树影里有个穿青衫的护院正往怀里塞红绸。
他没看见,街角的茶棚下,王捕头的酒盏轻轻碰了碰桌沿。
而在苏府的绣楼里,沈玉环捏着刚收到的密报,指甲在檀木桌上掐出月牙印。
烛火映着她鬓角的珍珠,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云——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总把茶盏打翻的苏怀瑾,会在三天里,织出一张比星图还密的网。
云来楼前的灯笼还在晃。
风里隐约飘着甜香,是陆九卿新制的星河茶,正随着晚风,漫过青石板路,漫过朱红门扉,漫向每一个即将见证明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