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上的晨雾被马蹄声撕成碎片,苏怀瑾的绣鞋碾过的青苔,耳后碎发黏在脖颈上。
她数着身后追兵的吆喝——七个人,三匹马,距离不过十丈。
陆九卿的掌心沁着薄汗,却把她的手攥得更紧:"前头拐弯是鹰嘴崖,我小时候偷采野栗子......"
话音戛然而止。
两人转过山梁,苏怀瑾的呼吸陡然一滞。
山径最窄处的老松树下,六七个护院正倚着树干擦刀,刀刃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为首的络腮胡显然早有准备,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苏小姐,江公子说您腿快,特意让咱们在这儿候着。"
陆九卿的茶枝在掌心转了个圈,另一只手悄悄护在苏怀瑾腰间:"这阵仗,比我上次在茶馆被醋坛子砸还大。"他说得轻松,指节却因用力泛白。
苏怀瑾盯着脚下被暴雨泡软的泥地。
方才狂奔时她就注意到,山径左侧的草甸泛着诡异的灰绿——那是腐殖土积年浸泡的沼泽,表面覆着薄草,踩上去便如陷进棉絮。
她舔了舔发涩的唇,突然提高声音:"陆师傅,你说江公子是不是记错了?
天枢哪能藏在这种穷山僻壤?"
络腮胡的刀顿了顿,显然在侧耳。
陆九卿立刻接话,声线故意带了点抖:"我、我也说呢!
上次在道观,孙先生说天枢藏人心......"他突然踉跄一步,带着苏怀瑾往左侧草甸歪去。
苏怀瑾顺势绊了下脚,两人跌进泥里。
她的指尖在泥地上划了道浅沟,浑浊的泥水立刻顺着沟壑往草甸中央淌——暴雨冲松的腐土本就虚浮,这一下正好扯开了伪装的草皮。
"追!"络腮胡挥刀冲过来,最前面的护院刚踩上草甸,左脚突然陷进黑泥里。
他慌慌张张去抓同伴的肩膀,两人像掉进面糊的饺子,"噗通"栽进沼泽。
泥泡"咕嘟咕嘟"冒上来,惊得马匹人立长嘶,蹄子在泥地刨出深沟,又连带拽倒了后面的护院。
"跑!"苏怀瑾抹了把脸上的泥,拽着陆九卿往右侧山壁的岩缝钻。
陆九卿边跑边笑:"苏小姐这跤摔得妙啊,比我上次在茶摊假装滑倒骗免单还真。"
"再废话,下次让你真摔。"苏怀瑾嘴上凶,指尖却悄悄勾住他的袖口——这是她从小练的"防跌手",确保紧要关头不松开人。
两人钻进半山腰的山洞时,雨势正猛。
陆九卿抖了抖外袍,掏出火折子:"你抱着的布包没湿吧?"苏怀瑾这才发现自己把古籍和地图残片护在胸口,连衣襟都浸透了,倒像个护食的小兽。
她耳尖发烫,低头翻找:"湿了倒好,省得江家再惦记。"
火光照亮洞壁,陆九卿突然凑近:"你脸上有泥。"他指尖沾了水要擦,又顿住,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我今早刚洗的,没沾茶渍。"
苏怀瑾接过帕子,借着跳动的火光翻开古籍。
泛黄的纸页上,"心镜术"三个朱砂字突然刺进眼帘——"观其行,察其色,听其言,验其心。
真者如清泉映月,伪者似浊浪覆沙"。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字迹,突然想起孙先生说的"藏于人心",心跳漏了一拍:"陆师傅,天枢可能不是物,是人......或者说,是能辨人心的法子?"
陆九卿凑过来看,发梢的雨水滴在书页上:"那要是学会这个,江云鹤这种嘴硬心软的,一眼就能看透?"他突然压低声音,"上次他说要烧我茶棚,结果转头让人送了两坛桂花酿——我猜他就是要面子。"
苏怀瑾被逗得笑出声,又立刻敛了笑:"但沈玉环不同。"她想起现代时,闺蜜会在她生日宴上递假酒,却在镜头前抹眼泪说"怀瑾喝多了我心疼"。
指节无意识地叩着书页,"心镜术要是能验真伪......"
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陆九卿扒着洞口望了望:"日头偏西了,该回城了。"他伸手要扶苏怀瑾,却被她躲开——这姑娘总在别人要扶的时候自己站稳,像只故意装笨的小狐狸。
进城时正赶上晚市。
卖糖葫芦的老伯举着糖串喊:"新到的山里红!"苏怀瑾刚要掏银子,却见两个妇人交头接耳:"听说苏府嫡女偷了江家祖传玉扳指?" "可不是!
我家那口子在码头见着,她包袱里还裹着带血的绸缎呢!"
阿莲从街角窜出来,发辫都跑散了:"小姐!
西市茶棚说您勾结山匪,南市绣坊说您给江公子下蛊......"她急得首跺脚,"我拿枣糕堵了三个婶子的嘴,可越堵传得越凶!"
苏怀瑾摸了摸阿莲的发顶:"你小时候摔破碗,我教你说'是猫碰的',结果整条街的猫都被骂了三天。"她望着街角飘起的"江记茶行"幌子,眼底闪过锐光,"谣言传得快,说明有人急了。"
陆九卿突然拍了下脑门:"我今早去茶行送茶,看见江云鹤在后堂摔茶盏,说'连个丫头都抓不住'。"他学起江云鹤的腔调,"'沈姑娘说,要让苏怀瑾在百姓眼里比烂泥还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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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玉环。"苏怀瑾默念这个名字,手指轻轻着袖中古籍,"她总爱用舆论当刀——现代时是营销号,现在是街谈巷议。"她突然转头对阿莲笑,"阿莲,明儿帮我贴告示:三日后,城隍庙前,苏怀瑾与所有质疑者当面对质。"
阿莲眼睛亮了:"要准备笔墨吗?我这就去借王秀才的砚台!"
陆九卿挠头:"你确定要公开?要是他们......"
"他们越怕我说话,我越要说。"苏怀瑾望着渐暗的天色,远处传来打更声,"人心要是能被谣言轻易左右,那'心镜术'才有试的必要。"
话音未落,街角的流浪狗突然"汪汪"叫起来。
阿莲弯腰要捡石头,却见墙根有个青布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张信笺,墨迹未干:"天枢之主,将在三日后现身。"
苏怀瑾捏着信笺的手微微发颤。
三日后——正好是她办辩论会的日子。
山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掠过她脚边,她望着叶上的脉络,突然想起古籍里的话:"真者如清泉映月"。
月光爬上城隍庙的飞檐时,苏怀瑾坐在案前整理辩词。
阿莲在旁边糊告示,陆九卿煮了壶野山茶:"你说这信谁送的?
孙先生?
还是......"
"不管是谁。"苏怀瑾把信笺收进妆匣,指尖划过匣上的并蒂莲雕纹,"三日后,该来的都会来。"
窗外,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过,落在"江记茶行"的牌匾上。
后堂里,江云鹤捏碎了第三只茶盏:"三日后?
她当自己是县太爷升堂?"
沈玉环的团扇掩着半张脸,笑意像浸了蜜:"江公子别急,等她站在台上,咱们有的是法子让她下不来。"她指尖抚过腕间的翡翠镯子——和苏怀瑾小时候送她的那只,一模一样。
而在城南破庙,孙先生望着烛火中跳动的"天枢"二字,轻声道:"小丫头,你终于要自己揭开这层面纱了。"
更鼓声中,苏怀瑾放下笔。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朵待放的花。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薄雾,想起晨雾里孙先生的话:"你比他们想象中更重要。"
三日后的城隍庙前,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
又有多少颗心,藏着未说出口的真相?
她轻轻合上妆匣,嘴角扬起一丝笑——这一次,她要让所有人,看清藏在人心深处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