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色在卯时三刻散得最淡,像被谁拿粗布蘸了水,把天与地之间的混沌狠狠擦了两把。
苏怀瑾扶着高嬷嬷踩过最后一截青石板时,老嬷嬷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她手腕里——这是高嬷嬷昏迷前最后的清醒,像根线牵着苏怀瑾紧绷的神经。
"染坊早塌了。"陆九卿抹了把脸上的雾水,仰头看那半堵残墙,"我前日路过,房梁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蓝布,风一吹晃得跟招魂幡似的。"他话音未落,高嬷嬷突然发出一声轻哼,身子软得像团棉花。
苏怀瑾膝盖一弯差点栽倒,陆九卿眼疾手快托住老嬷嬷后腰,糖瓜味儿的声音里带了点慌:"嬷嬷?
嬷嬷?"
废弃庙宇的破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时,高嬷嬷正蜷在供桌下的稻草堆里。
苏怀瑾解开她的盘扣,指尖触到老嬷嬷后颈一片湿冷的汗,心尖跟着颤了颤。
她翻出怀里半块糖瓜,掰碎了蘸着温水往高嬷嬷嘴里送——这是方才陆九卿硬塞给她的,说甜水能吊半口气。
"您当年教我扎针,说'医者仁心要稳如钟'。"苏怀瑾握着高嬷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轻得像怕惊飞梁上的灰雀,"现在换我来稳着您,成不成?"
庙外突然传来敲梆子的声响。
陆九卿扒着破门缝往外瞧,只见两个挑着菜筐的妇人正站在街角交头接耳,其中一个手里举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苏府妖女畏罪潜逃"。
"这沈玉环倒是会挑时候。"陆九卿摸着肿成发面馒头的脸笑,"前日还拉着你在茶棚里分桂花糕,转头就往你脊梁骨上插刀。"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方才路过糖坊顺了块芝麻糖,嬷嬷醒了给她含着,比糖瓜软和。"
苏怀瑾接过糖块时,庙门又被拍响。
孙先生的青衫下摆沾着泥点,手里攥着卷泛黄的地图:"方县令的人己封了城门,说是要'捉拿妖人'。
我绕道西市,听见茶博士敲着醒木说你能夜观星象召唤妖风——"他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倒比我写的《九州地理志》还离谱。"
"离谱?"苏怀瑾把芝麻糖塞进袖袋,"她这是要把我从苏府嫡女变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她蹲下来替高嬷嬷掖了掖破毯子,"孙先生说的邻镇我去过,山路要走三日。
嬷嬷这身子骨,半道就得......"
"我明白。"孙先生展开地图,烛火在他镜片上跳了跳,"那便先守着。
这庙后有个枯井,藏些细软——"
话音未落,庙外的梆子声突然变了调。
陆九卿"噌"地站起来,腰间的铜铃铛叮铃作响:"来了。"
月光被乌云啃得只剩指甲盖大小。
苏怀瑾贴着庙墙摸出半块断砖,听着脚步声在院外打了三个转。
陆九卿扯了扯她的衣袖:"我去引开,就说我是偷牛的——"
"你这脸偷牛?"苏怀瑾憋着笑戳他肿成发面的腮帮子,"牛见了你得以为见着瘟神,撒腿就跑。"她指了指庙角堆着的石灰粉,"你守着嬷嬷,我去东边林子绕两圈。"
林子里的露水浸得鞋袜发凉。
苏怀瑾数着身后的脚步声,在第七棵歪脖子树前突然停住——这是她方才踩出来的记号。
她弯腰抓起把松针往身后一撒,听见"哎哟"一声闷哼,趁机拐进左边岔路。
可她没料到刺客来得这样快。
那道黑影从树后扑来时,带起的风卷着铁锈味。
苏怀瑾本能地要躲,却被树根绊得踉跄。
千钧一发之际,寒光闪过,是孙先生的剑——他什么时候拔的剑?
苏怀瑾记得方才在庙里,这学者还捧着本《茶经》翻得入神。
刺客的刀砍在剑身上,火星子溅到苏怀瑾发梢。
孙先生反手一挑,刺客腕间吃痛,短刀"当啷"落地。
他转身时,月光恰好漏进林子里,苏怀瑾看见他腰间玉佩——和前日在竹林里瞥见的星图,一模一样。
"苏小姐。"孙先生的声音比庙里时低了三度,剑穗上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有些事,等天亮了再说。"
刺客趁机翻进灌木丛。
苏怀瑾盯着孙先生的剑,喉头发紧:"您......"
"先回庙。"孙先生收剑入鞘,动作利落得像换了个人,"嬷嬷该醒了。"
庙门里透出昏黄的光。
苏怀瑾跨进去时,正撞着陆九卿举着芝麻糖逗高嬷嬷:"您尝尝,比我老家的糖霜还甜。"老嬷嬷半睁着眼,嘴角沾着糖渣,倒和前日陆九卿被人打肿脸时一个模样。
可当苏怀瑾回头想再问孙先生时,那学者己站在供桌前,捧着本《茶经》翻得专注,仿佛方才林子里的剑影只是场梦。
只有他腰间的玉佩还泛着幽光,星图的纹路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秘密。
庙外的梆子声又响了。
这一回,苏怀瑾听出了不同——那节奏里藏着某种暗号,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庙门里的他们,一头连着林子里未散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