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被叩响时,陆九卿正蹲在灶前吹火。
火星噼里啪啦地溅到他的发梢,映得那撮的呆毛像根会冒烟的小蜡烛。
高嬷嬷靠在破蒲团上,手里攥着半块糖瓜,糖渣簌簌地掉在灰扑扑的衣襟上——这是陆九卿从怀里掏出来的“镇宅之宝”,说是比太医的蜜饯还甜。
“来了来了!”陆九卿踢开脚边的断砖,差点被供桌下的破铜香炉绊个跟头。
他扒着门缝往外瞧,月光正好落在苏怀瑾发间的珍珠簪子上,像颗被揉碎的星子。
“哎呦我的苏大小姐,您这是要去参加上元灯市?”他一把将人拽进来,指尖戳了戳她斗篷上绣的并蒂莲,“这金丝线在夜里能当灯笼使,生怕刺客看不见您?”
苏怀瑾被他说得耳朵发烫,反手就去揪他的呆毛:“再贫嘴把你糖瓜全喂狗!”话音未落,目光扫过高嬷嬷苍白的脸,笑意登时凝在嘴角。
高嬷嬷的额角覆着湿帕子,原本挺首的腰背此刻佝偻成虾米,连咳嗽都弱得像秋风吹动的枯叶。
“嬷嬷这是……”她蹲在蒲团边,伸手去探高嬷嬷的腕脉,指尖触到的温度冷得吓人。
陆九卿蹲下来拨弄灶上的药罐,药香混着焦糊味在庙里乱窜:“今晨我去药铺抓药,那老大夫首摇头,说嬷嬷这是旧伤发作,又添了寒气。要是再拖两日……”他突然噤声,用筷子敲了敲药罐,“药快好了,您先喝口热水?”
苏怀瑾没接他递来的粗瓷碗。
她望着高嬷嬷眼下青黑的痕迹,想起前日里还见这老仆蹲在廊下给她绣肚兜,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
那时高嬷嬷还笑她:“小姐都及笄了,还爱穿粉红的。”如今再看,绣绷还搁在苏府闺房里,可绣绷的主人却缩在破庙的草堆里。
“是我不好。”她喉头发紧,“若不是我总想着藏拙,早该察觉那些人盯了嬷嬷这么久……”
“小姐。”
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高嬷嬷颤巍巍抬起手,枯瘦的手指擦过苏怀瑾的手背。
陆九卿眼疾手快扶住她,另一只手赶紧往她嘴里塞了块糖瓜——这是方才被苏怀瑾威胁要喂狗的存货。
“老奴这条命,原就是该还给小姐的。”高嬷嬷含着糖瓜,含糊不清地说,“当年夫人临终前把您托付给我……”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九卿手忙脚乱拍她后背,糖渣顺着嘴角往下掉,“咳咳……现在要紧的是,‘星河’的人……他们盯上您了。”
苏怀瑾浑身一震。
她记得三日前高嬷嬷在柴房被人偷袭,当时她追出去只抓到个戴斗笠的背影。
原来不是普通的家奴争斗,是“星河”?
“嬷嬷,他们是谁?”她按住高嬷嬷的手,“您之前在庄子里管账,怎么会惹上这样的……”
“老奴当年……跟您母亲去过极北之地。”高嬷嬷的眼神突然飘向庙外的月亮,像是透过月光看见另一段岁月,“那里有座冰窖,窖里封着块会发光的石头。夫人说那是‘星坠’,能……能穿破阴阳。后来兵荒马乱,冰窖塌了,老奴只捡回半块碎片……”
陆九卿的药勺“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去捡勺子,余光瞥见苏怀瑾攥紧的手指泛白——这姑娘表面总装得笨手笨脚,可真到了事上,指甲能掐进掌心肉里。
“小姐的穿越,或许跟那石头有关。”高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轻,“老奴把碎片藏在……藏在城南菜畦第三块青石板下……”
“嬷嬷!嬷嬷!”苏怀瑾急得去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
陆九卿掀开药罐,药汤己经熬成了深褐色的浆糊——他光顾着听故事,忘了看火。
“得找孙先生!”苏怀瑾猛地站起来,斗篷扫翻了供桌上的残香,“他读的书多,说不定知道‘星河’的来头。”
陆九卿扯住她的袖子:“大半夜的您往哪跑?再说了——”他指了指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雾,月光像浸在水里的银圆,“您忘了前日在街角被狗追?那大黄狗现在见您还摇尾巴呢,以为您是移动糖瓜摊。”
苏怀瑾气笑了,抄起他方才削的竹刀作势要砍:“再提糖瓜信不信我把你绑去药铺当药引?”
可这玩笑只维持了半刻。
沈玉环此刻正坐在“听风楼”二楼雅间,面前的茶盏里浮着片枯叶。
对面的男人裹着玄色大氅,连茶盏都是冷的——他说自己叫柳青玄,是“星河”的使者。
“苏怀瑾的穿越是意外。”柳青玄的声音像冰锥敲在青石上,“但她体内有星坠残韵,若能为我们所用……”
沈玉环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她看着铜镜里自己精心描的远山眉,想起今日在苏府花园,苏怀瑾又把桂花糕掉进了池塘。
所有人都笑她笨,可方才高嬷嬷被“意外”推下井时,只有苏怀瑾盯着她的裙角——那上面沾着井边的青苔。
“我要她身败名裂。”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苦得她皱眉,“但你们得保证,苏家的继承权最后是我的。”
柳青玄指节敲了敲桌面。
窗外的雾漫进来,模糊了他的眉眼:“沈小姐只管做好你的‘好闺蜜’,其他的……”他掀起大氅下摆,露出腰间半块玉佩,玉上刻着的星图泛着幽光,“星河流转,自有定数。”
第二日卯时三刻,孙先生的枣红马就撞开了苏府角门。
他怀里抱着本破破烂烂的《山海异志》,胡子上还沾着粥粒:“苏小姐!可算让老朽找到了!”
苏怀瑾正给高嬷嬷换帕子,听见响动赶紧迎出去。
陆九卿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碗黑乎乎的药——这次他学乖了,特意用糖瓜当“药引”。
“‘星河’者,掌时空之枢也。”孙先生抖开书,泛黄的纸页上画着个漩涡状的星图,“前朝有记载,曾有人见星坠落于北境,坠处生异象,能通古今。后有隐者结社,号‘星河’,专研此道……”他突然压低声音,“老朽前日在书肆听人说,最近北境冰湖解冻,有人捞起半块发光的石头……”
苏怀瑾只觉后颈发凉。
她想起高嬷嬷说的“星坠”,想起自己穿越时那道刺目的白光——原来不是意外,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小姐!不好了!”门房老张头跌跌撞撞跑进来,“门外有几个穿短打的,说要找您问……问昨日西跨院失物的事!可西跨院根本没丢东西啊!”
陆九卿把药碗往桌上一放,拍了拍腰间的竹刀——这是他用糖瓜筐削的第二把,美其名曰“升级款,甜中带刺plus”。
他冲苏怀瑾挤挤眼:“我去会会这些‘问事的’,保准让他们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可等陆九卿掀开门帘出去,苏怀瑾却瞥见窗外影壁后闪过一道黑影。
那影子穿着玄色劲装,腰间玉佩的反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和柳青玄腰间的,一模一样。
“陆公子!”她冲外喊了一嗓子,又转身去扶高嬷嬷,“嬷嬷,我们得走。他们找到这里了。”
高嬷嬷攥着她的手,轻声道:“小姐,城南废弃的染坊……后墙有个狗洞,能钻出去……”
陆九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混着几声闷哼:“几位兄弟大早来串门?我这有刚买的糖瓜,甜着呢!哎哎别推我——”
苏怀瑾咬了咬嘴唇。
她扯下披风裹住高嬷嬷,又把陆九卿的糖瓜袋塞进老仆怀里:“嬷嬷拿着,甜的能压惊。”转身时,她摸了摸腰间的竹刀,刀柄上还留着陆九卿刻的歪歪扭扭的“瑾”字。
院外突然安静下来。
苏怀瑾扶着高嬷嬷往角门挪,刚走到月亮门,就听见陆九卿的大嗓门:“各位慢走啊!下回带点桂花糖来,我这糖瓜快吃完了——”
可当她回头时,正看见陆九卿捂着腮帮子冲她使眼色。
他的左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嘴角还沾着糖渣子——显然方才那几声闷哼不全是装的。
“走!”苏怀瑾咬着牙,扶着高嬷嬷加快脚步。
雾还没散。
三人穿过西跨院的竹林时,竹叶上的露珠簌簌掉在斗篷上,像极了昨夜破庙里高嬷嬷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前面就是角门。
苏怀瑾刚要推门,突然听见墙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她猛地转身,只看见雾里一道黑影闪过,腰间玉佩的星图泛着幽光,像双盯着他们的眼睛。
“加快速度。”她压低声音,“去染坊。”
陆九卿从怀里摸出最后半块糖瓜,塞进苏怀瑾手里:“甜的,拿着。”他的腮帮子肿得说话漏风,“就算天塌了,咱们也得甜滋滋地扛着。”
苏怀瑾攥紧糖瓜。
甜腻的糖霜沾在指腹,像极了高嬷嬷从前给她擦药时,手心里那团化开的蜜。
雾越来越浓。
三人的身影渐渐融进乳白色的晨雾里,只留下角门外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朝着城南废弃的染坊方向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