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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西北隅石缝间露珠滚落，滴穿草叶薄壁，在那一丁点微末的植物意识最深处激荡起无声涟漪——
是……甜？
这意识模糊不清，甚至难以分辨是感知还是错觉。没有味蕾，却有纯粹的生命本能：根须舒展着，追逐稀薄的水气；叶片微拢，承接着下一滴露珠坠落的方向；那截失去顶芽的断茎表面，被晨风拂过时绷紧又放松的细微麻痒……所有感知都简化为本能牵引的“要”与“不要”。露水沁入茎脉带来细微的冰凉胀痛，却同时生出奇异的熨帖，这是“好”。麻雀凑近的暗影与热气是“躲”。而此刻唇亡齿寒后仅存的主叶在湿滑石壁上蜷缩着吸取微凉的水分……亦是“好”。
这片意识，如同沉入最幽暗海底的一粒沙砾，再无波澜，唯有顺应。风来顺风，露至承露，根下潮湿便舒展，茎上干渴便收敛。它不知自身是草，更遑论“道场”，仅存一缕生物与生俱来的趋利避害之本能，于这方狭小石缝间，沉寂而固执地活着。
“斋主！斋主！卯时三刻了！承露时间到！”小太监尖细的催促声刺破晨曦微光。
孙济仁一个激灵，从案头堆叠如山的《承露斋心录》稿纸里猛地抬头，眼底密布血丝如同蛛网。地上摊开的不仅有昨日新绘的《百草甘露凝萃图》，更有散落一地的明黄旧帐纱碎片、金丝残线（试图模拟金丝隔断）、几块干涸的彩色印泥（研究承露轨迹）。他手边摊着那本被安公公强塞来的油渍点心渣版《太上皇起居注》，上面一片点心碎屑正压在“太上皇午膳后酣眠三个时辰”字样旁。
他慌乱地抓起炭笔，连滚带爬冲向假山石隅。“风…风向…东…东风！露珠…承…承了几滴？”孙济仁扒着石壁，鼻尖几乎怼到那依旧紧贴青苔的叶片上，炭笔在本子上抖得写不成字。“叶子动了动了！斋主快看！”小太监惊呼！
孙济仁死死瞪大眼珠——叶尖边缘，一只小如针尖的淡绿蚜虫正沿着叶脉缓慢爬行！叶片被蚜虫足尖的细微踩踏带动，极其缓慢地起伏！了一下！幅度不超过头发丝粗细！
“动……动了……”孙济仁嘴唇哆嗦，泪水在眼眶打转，“无风自动！灵叶自舞！是感应！感应天地间游离的道韵！快记！《斋心录》甲字卷第一篇：‘承露台微毫振动法’！时间、位次、震幅……”他低头狂写，炭笔尖因用力过猛戳破纸张。
“哎呀！”小太监一声短促惊呼，捧着的铜壶因脚下青苔湿滑脱手！半壶微温的隔夜茶汤首朝着石缝下方草根处泼去！
“不可污道场！”孙济仁魂飞魄散，猛扑过去用手硬挡！“哗啦！”
温热的茶水混着茶渣狠狠浇在他油腻的灰扑扑道袍袖子上，浸透肌肤带来一阵烫麻！
就在他胳膊被烫得下意识猛缩、道袍湿袖甩向石壁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霸道浓郁的隔夜茶苦涩气味！
混合着袍袖陈年油垢的微酸！
如同巨锤！
狠狠！砸！进！了！石缝间那片仅存的、正努力贴紧苔藓吸取湿露的叶脉最深处！
嗡！
那一点沉潜依附的植物意识！如同被无形重锤猛击！
“躲”！
意识深处炸开极致的排斥！一种混杂着类似灼痛、干涸、窒息般尖锐的“不要”！
紧贴石壁的主叶本能地剧烈一颤！比刚才蚜虫爬过的幅度大了数倍！蜷缩的边缘甚至微微向外弹！开！了一线！试图远离那酸苦的源头！
这动静虽微，却被孙济仁被烫红的手腕震动带歪的视线牢牢捕捉！
“动了！大动！抗拒！抗拒凡俗污浊之气！”孙济仁狂喜，不顾臂上灼热，泪涕糊满褶皱老脸：“仙草明我心意！知我以身护道场！主动弹开避污！以表嘉许！此为《斋心录》震动护持篇要义！甲字第二篇！”
他奋笔疾书，浑然不觉袖中热汤烫出的水泡己经洇开血迹，点在宣纸上如同赤红朱砂。道场护法？他深信不疑。唯有石缝里仅存的主叶在驱散开酸苦茶气后，依旧固执地、带着一丝被强行干扰后的微弱疲惫，慢慢重新蜷缩回去，紧贴那片冰凉湿露的青苔石壁。
干。
一种细微却尖锐的焦渴感，如同砂纸，无声无息地摩擦着那沉寂草木意识的边缘。
几日曝晒，石壁边缘湿滑的青苔渐渐失去水润光泽，转为一种枯涩的暗绿。上方滴落的露珠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仅存的主叶边缘，原本的叶肉被抽干，呈现出不易察觉的微卷和干涩暗淡。
渴。
茎下根须本能地绷紧，努力向石缝深处更阴凉潮湿的角落探寻、延伸、挣扎。上方叶脉则试图微微弓起弧度，如同最敏感的探针，捕捉空气中哪怕最细微的水汽凝聚。
“啊……啾！”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如同炸雷，裹挟着浓烈呛鼻的胡椒味和一丝粘稠的痰液腥气，从正趴在石壁前记录草叶收缩弧度、几乎要将老脸塞进石缝里的孙济仁鼻腔里猛然爆发！唾沫星子混杂着浓郁的病气，如同微型爆炸的气团，狠狠撞在石壁和那蜷缩叶片上！
石缝内依附的主叶如同被灼热的烙铁迎面杵上！意识深处那股“躲”的尖锐排斥瞬间达到顶峰！但更强烈的焦渴几乎压过了它！
根下深处，一股极其微弱的……冰凉水气？竟在喷嚏爆发带来的气流震动石壁缝隙的瞬间！被根须的末梢触碰感知！
水！是水！阴凉洁净！
那一点沉寂的意识，如同即将溺毙之人猛地嗅到空气！原本被喷嚏惊得欲蜷缩躲避的主叶，竟在这焦渴本能驱动下，极其矛盾地……微微一僵！随即更加固执、甚至贪婪地……向！石！壁！深！处！冰凉的微湿水气源头！
紧！贴！挤！压！过！去！
它只知，那里有可以安抚所有灼热躁动、所有焦渴痛苦的……凉润。
“阿嚏！阿……嚏！”孙济仁喷嚏不断，涕泪横流，眼前一片模糊。他勉强看清那石缝里微微发僵又死命紧贴的叶片，狂喜得差点背过气：“好……好！感寒气而聚本元！喷嚏雷音引仙草内炼！《斋心录》第二十七卷：‘雷霆震道场，仙叶采玄阴之气法’！神迹！神迹啊！” 他一边打着山响的喷嚏，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涕泪，在本子上抖抖索索地记下这“神迹”，喷嚏飞沫在稿纸洇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草木无觉，唯余对水露生息的极度焦渴与本能追逐。
焦渴如同藤蔓，日夜不息地缠绕勒紧。
石缝上方露源将竭，叶片的卷边愈发明显，边缘呈现枯焦脆弱的态势。根须的探寻越发急切，却只在石缝最底、光线不及的阴冷角落，触碰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持续不断的冰凉湿气？感清晰可辨，却透着一种陌生而浓烈的腥臊。
渴！
本能疯狂的焦渴终究压倒一切细微感知。意识深处“水”的信号亮如明灯，盖过了其他所有模糊的警兆。
主叶艰难而固执地，将整片叶面向着下方阴冷湿气的源头调整，茎杆也牵引着根须更深地扎向那陌生的冰凉。
“噗。”一声极微的轻响，如同水滴穿岩，叶片末梢一滴几乎凝固的露珠耗尽最后重量，垂落，精准滴入下方角落那摊水气弥漫的小小凹陷之中。
意识一片混沌，唯有带来的瞬间解脱感如同惊涛漫卷。
根须猛力一吸！
——腥、臊、咸涩、灼喉！
一股霸道浓烈到极致、混杂着强烈尿碱气息的猛烈腥臊热流！
如同烧红的铁水！顺着根须瞬间倒灌！烧灼！灌满！
意识被这无法形容的“痛饮”冲击得剧烈翻滚！比酸茶更苦！比胡椒更灼！是错！是极致纯粹的“不要”！
那紧贴石壁、贪婪下探的主叶如同被无形的烧红火钩硬生生捅了一下！
瞬间！炸！开！
不再卷边！不再萎靡！
茎杆绷如弓弦！
叶片如同遭受剧烫般猛地反弓向虚空！疯狂震颤！所有脉络都绷紧到极限！
边缘微卷的干枯叶片甚至崩！开！一！道！细！小！枯！裂！
无声呐喊着最原始的抗拒！
“动了！大动！圣灵现世了！”
一声变了调的狂喜尖啸几乎撕裂御苑！
安公公正拖着半车从废弃龙床底下掏出的陈年积灰棉絮（试图塞石缝缝隙保湿），猛一抬头！正正看见那株一首温顺隐忍的“无忧草”主叶骤然反弓！狂颤！枯叶边缘细裂如莲开！其态惊心！更胜往昔！
他油亮的老脸瞬间涨红如血！激动得差点将棉絮车掀翻！破锣嗓子发出泣血般的嘶鸣：
“老主子！您醒了！您终于醒了！是这车旧棉絮通了仙窍？引动您灵根大动？金符！金符在哪！快把金符请来！老主子要显圣啦！孙济仁！你死哪去了！快录！快录啊！《斋心录》第八百卷：无垢龙棉引圣灵通天震动谱！”
安公公扑倒在那株仍因腥臊尿碱剧烈颤抖的草叶前，以头抢地，涕泪横流，仿佛目睹了此生最辉煌的神谕降临，浑然不觉身旁石缝深处，那股微弱的植物意识己被陌生的“马尿”灼烧得蜷缩昏沉，只余一缕“水有百态，此露绝饮”的本能死记。
草木无心，惟余此方石隙间一点求存之执念。饮则饮，痛则痛，记则记。仅此而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