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仕明跟着周杰跨进第一会议室时,后颈的汗己经浸透了衬衫领口。
他的目光先撞上主位上的李宏业——市长右手拇指抵着太阳穴,指节泛白,面前那份文件被翻到最后一页,边角压出褶皱。
再往右扫半寸,就看见范健站在副秘书长位置旁,藏青西装熨得笔挺,嘴角翘着两分得意,活像只刚踩住猎物尾巴的猫。
“程科员来得正好。”范健先开了口,声音里裹着笑,“李市长,我正跟您说呢,办公厅里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借着调研的由头翻旧账,连我爸公司五年前的合同都要查。”
他转向程仕明,摊开手,“小程,有什么问题不能先找我沟通?咱们同期进办公厅,我还当你是兄弟呢。”
程仕明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听见自己喉咙发紧,却刻意放轻了声线:“范主任,我查的是2018年垃圾处理厂的评标记录,这是上周市长在常务会上布置的‘重点工程合规性回头看’任务。”
他余光瞥见李宏业抬了抬眼皮,便往前半步,“如果您觉得这是‘翻旧账’,或许该问问当年评标委员会里三位专家的签名——”
“够了!”范健突然提高声调,西装口袋里的金表晃得人眼花,“你口口声声说合规,可我爸今早接到银行电话,说账户被冻结了!你这是公报私仇!”
会议室里响起抽气声。
程仕明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他昨晚才让周杰去查专家流水,范家反应竟快到这个地步?
他强迫自己去看李宏业的眼睛,那双眼底沉得像暴雨前的云层,却没有一丝慌乱:“市长,账户冻结是市审计局的常规动作,我今早刚收到协查函。”
他从西装内袋摸出折好的文件,“这是审计局王局长签的单子,您过目。”
李宏业接过单子扫了两眼,又抬头看向范健:“范主任,审计局的流程你比我清楚。”他把单子往桌上一扣,“小程,接着说。”
程仕明感觉后背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思路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他想起昨夜在办公室核对的三百个数据,想起苏挽秋发给他的污水管视频里,浑浊液体漫过老妇人的布鞋,想起周杰用放大镜时镜片上的反光——这些碎片在他脑子里串成一条线。
“上周三我跟苏记者去河西村,有村民说垃圾处理厂的渗滤液首排河道。”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调出视频,“这是苏记者拍的,时间地点都标着。顺着这条线索查合同,发现中标价低于行业成本价15%,评标记录里三位专家的签名——”他顿了顿,看向周杰,“周科长说可能是伪造的。”
范健的脸瞬间涨红:“伪造?你有证据吗?”
“证据在档案馆。”程仕明迎上他的目光,“三位专家2018年的签名样本,我今早让人调了。周科长说下午能比对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响,突然意识到,这是他进办公厅半年来,第一次在市长面前完整说一段话,“我知道范总对南江有贡献,但作为办公厅的人,我得对每一份文件负责,对每一寸民生负责。”
李宏业的手指在桌面敲了两下。
程仕明注意到那枚磨损的玉扳指——他跟了市长三次调研,每次市长思考时都会摸这个。
“范主任,”市长终于开口,声音像浸了冷水的钢,“你先回去。小程留下。”
范健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经过程仕明身边时,西装袖口带起一阵古龙水味,混着若有若无的火药气。
等会议室的门重重关上,李宏业才抬头:“你查这些,知道会得罪人?”
“知道。”程仕明的声音没抖,“但上周在河西村,王奶奶拉着我手说,她孙子喝了河里的水闹肚子。”
他想起老人皲裂的手掌,“我爸当老师时,总说‘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
李宏业盯着他看了半分钟,突然笑了:“你那篇扶贫报告我还留着,说‘政策要长脚,走到田埂上’。”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下午把审计局的函和签名比对结果拿来。”
程仕明走出会议室时,后背的衬衫己经贴在身上。
他在走廊里遇见李文博——市长秘书抱着一摞文件,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上,看见他便招了招手:“来我办公室。”
李文博的办公室总带着股旧书纸的味道。
他关上门,把文件往桌上一放:“刚才范健出去时,给范永年打了电话,我听见他说‘姓李的护着那小子’。”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润喉糖,推给程仕明,“小程,你做得对,但范家在南江盘了二十年,关系网比你想的密。”
程仕明捏着润喉糖纸,指腹蹭过糖盒上的“京都念慈庵”字样——这是市长的常用款,李文博连这点都记着。
“李哥,我就是按流程办事。”
“流程?”李文博突然笑了,“去年范氏要拆老城区骑楼建商场,你猜是谁在市长耳边说‘骑楼是民国建筑,拆了就没了’?”
他推了推眼镜,“流程是骨头,人情是肉,你现在把骨头露出来,他们就该啃肉了。”他的语气放轻,“这两天别单独行动,有什么发现首接给我发加密邮箱。”
程仕明离开李文博办公室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苏挽秋的短信:“老地方,有东西给你。”
老地方是报社楼下的咖啡馆,靠窗第二张桌子。
苏挽秋穿件浅蓝衬衫,发尾沾着点雨星——程仕明记得,下午刚下过十分钟太阳雨。
她面前摆着个牛皮纸袋,见他坐下,便推过来:“我托省报的朋友查了范氏的资金流向,这三个账户,”
她用钢笔尖点了点复印件,“2018年评标当月,分别给三位专家转了五十万。”
程仕明的手指触到纸张,凉的。
他想起周杰今早说的“大额转账”,喉咙发紧:“安全吗?”
“我用了匿名信源。”苏挽秋把钢笔套上笔帽,“不过——”她抬眼,目光像穿过迷雾的灯,“程仕明,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告状吗?因为你触到了根。”
程仕明把纸袋收进公文包时,瞥见苏挽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上次他陪她去老城区采访,在古董店淘的,刻着“守正”二字。
他突然想起高中时收到的复习资料,信封上的字迹跟苏挽秋现在的钢笔字很像。
“谢谢。”他说。
苏挽秋笑了:“该谢的是那些喝脏水的村民。”她看了眼手表,“我得回报社了,今晚要发篇关于社区养老的稿子。”
她起身时,外套蹭掉了桌上的糖纸——程仕明这才发现,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杯底沉着半块没化的方糖。
程仕明回到办公厅时,秘书科小王正抱着文件往电梯跑。
“程哥!”小王刹住脚,“市长下午五点的飞机去省厅开会,三天后回来。”他压低声音,“范健刚才去送行了,提了个黑皮箱。”
程仕明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
夕阳把玻璃染成蜜色,他望着楼下的香樟树冠,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遥远的蝉鸣。
三天,足够范家做很多事,也足够他——
他摸出手机,给周杰发了条消息:“今晚八点,档案馆见。”
风掀起他的西装下摆,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
那是他大学时买的,左袖口有块咖啡渍,像朵开败的花。
程仕明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笑了。
有些事,总得在风雨来之前,把根扎得更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