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时间,在工厂枯燥而规律的轰鸣中流淌而过。得益于天河秘境那无意间踏入、却功效神奇的静坐,欧阳忘机摆脱了生理疲惫这头沉重的恶兽。被快速修复的躯体和逐渐被激活的学习本能,让他像一块终于浸透了油污的海绵,开始疯狂吸收流水线上的每一个操作细节。
动作不再是凝滞笨拙。
眼与手的协调、力度与角度的把握、工序间衔接的节奏……如同沉睡的程序被重新激活、优化。
更关键的是,那份刻骨的疲惫被祛除后,属于年轻人的锐气和某种被压抑的骄傲开始浮出水面。他不再只满足于跟上老王的速度。
他观察。
他模仿。
他钻研。
他提问(尽管对象不再是父亲或人影,而是那些神色麻木却手上功夫扎实的老工人)。
甚至,当父亲偶尔(在老王或车间组长带着点“老板儿子毕竟有点不一样”的微妙语气汇报后)经过他的工位,眼神复杂地停留片刻时,也会破天荒地指点了几个效率更高的技巧。
欧阳忘机像一株被浇足了养分的植物,在流水线的油污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野蛮生长。他的速度不再是勉强赶上,而是稳定超越了旁边的标准。他开始能熟练操作相邻工位的设备,在短暂的停机间隙里,被允许上手熟悉其他工序,动作从生涩到流畅得让人侧目。
12年来,欧阳忘机很少像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如此密集而首接的……赞扬。
“小子,可以啊!上手真快!” 新调来负责检验的老张拍着他的肩,力道很重,带着工人特有的粗糙赞许。
“比老王刚来时强多了!” 焊工组那个嗓门极大的刘姐,声音盖过了焊枪的滋啦。
就连那个老王……
在一次欧阳忘机顺带帮他处理了他面前积压下来的、对老王来说精度要求有点高、他总处理得不太利索的精细部件后,老王脸上那层惯常的鄙夷和冷漠似乎融化了一些。
他瞥了一眼欧阳忘机干净利落完成的部件,又看了看这个比自己高出小半头的年轻人,眼神复杂地咂了下嘴:
“嗯……做得不错。”
语气算不得多热情,但承认本身,己经是他表达的最高程度的“认可”。
他甚至私下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损耗报告,默默帮欧阳忘机“盖”了过去。
欧阳忘机的心,像是被温水浸透,一种奇异的暖意和……踏实感从心底滋生。这是纯粹的、凭自己双手换来的认可!是在父亲这里从未得到过的、属于劳动者之间的认同!这种感觉,甚至冲淡了部分对联谜团和未来阴云带来的焦虑。
他并非没有疑惑。比如老王,有些明明可以更快完成、甚至有些他“帮忙”做得更好的简单工序,老王却死死攥在手里,像护着命根子。旁人(包括组长)想搭把手都不行,仿佛那几道工序成了他专属的领地。欧阳忘机曾尝试过问一次,老王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就岔开了话题。他那时正被另一种工序的难点吸引,这点小小的疑惑也就被抛在了脑后。
首到发工资的日子。
工资装在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里,摸上去有些厚度。欧阳忘机拆开,将那一叠钱数了两遍。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完全凭自己的劳动、汗水(和指腹的茧子)赚来的钱!沉甸甸的,带着崭新的油墨味。数额比他预想的要多不少,或许是老王和组长“美言”的结果。
晚上下班,老王难得地拍了拍他肩膀:“走了小子,老王请吃烧烤!叫上老张几个!”
老张几个起哄着应了。
欧阳忘机也跟着去了。
简陋油腻的路边烧烤摊,烟雾缭绕,满是工厂汉子们豪迈而粗砺的笑声和碰杯声。烤肉的孜然焦香、冰镇啤酒的麦芽气息交织在一起。欧阳忘机坐在烟雾和笑声中,小口喝着冰凉的啤酒,听着老王略带得意地吹嘘着当年自己刚进厂怎么被老师傅刁难又怎么打脸回去的故事。胃里充实而温暖,连带着身体里那股属于青年人的活力都在欢快地脉动。他有些微醺,觉得这油腻吵闹的喧嚣,竟比家里那份沉重的寂静更让他安心几分。
一种久违的、属于“生活正轨”的放松感,悄悄弥漫。
回到逼仄拥挤的工厂宿舍,躺在床上。宿舍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一天的兴奋和酒精的微醺感还没完全散去,带着一种难得的“高兴”情绪,他心血来潮,分出一缕意念,带着点邀功般的微醺语气,探向意识空间角落里那个沉寂的工装人影: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S - A - L - A - R - Y - T - O - D - A - Y - ? - H - A - P - P - Y - ?)
(发工资了?高兴么?)
他想着,这一个月,自己也算“争气”了。
这个穿着工装的“自己”,总该……不那么麻木和绝望一点了吧?
等待片刻。
就在他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毫无动静时——
那个仿佛石化在角落里的工装身影,极其艰难地、几乎听得到关节锈蚀摩擦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手腕。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Y - O - U - K - N - O - W - W - H - Y - ?)
(你知道为什么?)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L - A - O - W - A - N - G - W - O - N - T - L - E - T - G - O - O - F - T - H - O - S - E - W - O - R - K - S - ?)
(老王不撒手那些活?)
这个反问,如同黑暗中猝然点燃的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欧阳忘机心中那被遗忘在角落的疑惑!让老王那紧握着部分工序不放、显得有些怪异的执着,骤然凸显!
他心脏猛地一跳!微醺的酒意瞬间消散了大半!
为什么?!
他立刻急切地用意念追问!试图点燃更清晰的沟通:
嗒嗒——嗒——嗒——嗒嗒——
(W - H - Y - ?)
(为什么?!)
没有回应。
工装身影恢复了石化的姿态,深埋着头,凝固了。
嗒嗒嗒——嗒——嗒——
(T - E - L - L - M - E - !)
(告诉我!)
嗒嗒嗒嗒——嗒——
(P - L - E - A - S - E - !)
(求你了!)
他甚至用意念模拟出最愤怒的咆哮和最难听的咒骂,试图刺激对方!
依旧沉默。
那角落的身影如同真正化为了一块岩石,一尊凝固了无数岁月、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苦难雕塑。所有的询问都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宿舍里只有工友们均匀的、疲惫的鼾声。
手里那个装着第一笔工资的牛皮纸信封,静静躺在枕边,冰冷,沉重。
欧阳忘机躺在床上,瞪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花板。
老王死死攥住不撒手的那部分工序……为什么?
工装人影为什么要问这个?
那句反问……绝不简单!那里面藏着的,真的是老王个人的偏执吗?还是……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令人心悸的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缓缓探出:
那份丰厚的工资信封……
老王死死抓在手里的工序……
工装人影这带着死亡般绝对沉寂的质问……
这三者之间……
存在着什么……他无法想象的、残酷的……关联?
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仿佛在一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带着冰冷的铁腥味,重新灌满了他的耳朵,也淹没了心头那一丝来之不易的、属于劳动认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