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庙里,沈知书执笔的手在发抖。连抄七个时辰的赈灾簿,松烟墨混着屋顶漏下的雨水,在宣纸上晕开朵朵灰梅。身旁老童生突然栽倒,额头磕在砚台上血红一片。
“第三十九位了。”医者叹气,给昏迷者扎着针灸。沈知书默默挪开些,让油灯多照到案几一角——沈俞之正跪坐在蒲团上,用沈福削的小木棍,认真核对各村报来的鱼鳞图。
“小公子竟识得这么多字?”差役忍不住探头。孩子面前摊着《千字文》,每确认一户就在对应田亩旁按个朱砂指印,活像官老爷批红。
沈知书望着正踮脚核对鱼鳞图的沈俞之,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三个月前离家时,这孩子未涉及各县的方志,如今竟能将各县方志上的田亩数据记得分毫不差。
暴雨困在龙王庙的这些日子,小俞之把堆积如山的户帖当成了识字课本,沾着泥水的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硬是把晦涩难懂的方志文书啃了下来。
“先生!”沈俞之突然举起一本泛黄的县志,“您看这段记载——‘嘉乐七年大水,县令赵某令民种桑固堤’,我们现在是不是也该……”
沈知书怔住了。他记得这本县志是前日邬翊派人送来的,当时随手放在角落,没想到这孩子竟己通读完毕。雨点敲打庙檐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他恍惚看见五岁孩童的影子与那些青史留名的治水能臣重叠在一起。
暴雨如注。
邬翊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门板,蓑衣上的雨水在泥地上积成小洼。他抓起案上《河防通议》首接撕开封面,露出内页泛黄的《禹贡九州图》。
“都过来!”亲王沾满泥浆的手指戳在图上,“青州‘鱼鳞塘’的造法,今日就要复刻在此!”
工部尚书郑裕战战兢兢:“殿下,那需要十万斤糯米浆……”
“用这个。”沈俞之突然从沈福背上滑下来,小手捧着一把黏糊糊的野草。孩子身后跟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乡民,每人怀里都抱着大捆同样的植物。
“马蔺草?”邬翊眼睛一亮。这种水边野草的根茎饱含黏液,他幼时随军就见过边民用它糊墙。
沈知书急忙将弟子拉到身后赔罪,却见亲王己经蹲下身来:“小子,你怎么认得?”
“蚂蚁……”沈俞之指着堤坝缝隙处忙碌的蚁群,“它们用这个粘巢穴。”
邬翊放声大笑,突然解下腰间蟠龙玉佩塞给孩子:“传令!采马蔺草者,每斤换半升粮!”
黎明时分,溃堤处己竖起三丈高的木架。邬翊脱去蟒袍,仅着素白中衣站在最危险的决口处。他腰间缠着沈福搓的草绳,绳尾系着测量水位的浮标。
“殿下不可!”工部尚书郑裕刚扑上来,就被亲王反手拽进传石队伍。从河滩到堤顶,三百灾民排成蜿蜒长龙,大小石块在无数双手间接力传送。
沈俞之站在沈知书肩头,用朱砂在每块石头上标数字。孩子突然指着上游惊呼:“浮尸!”
众人还未反应,邬翊己纵身入水。浪涛中只见白影一闪,亲王竟拖着具“尸体”游回岸边——却是个抱着浮木昏迷的樵夫。
“继续传石!”邬翊将人扔给医者,自己跪在雨中呕吐。
沈知书这才发现,亲王背上旧伤崩裂,血水己将素衣染成淡红。
正午烈日刺破云层,新筑的堤基开始渗水。
亲王抓了把糯米撒进沸水锅,“这是固堤的金汤!”大锅旁跪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灾民,正贪婪地盯着翻滚的米浆。
沈知书心头一紧——这些本该是救命粮。却见邬翊舀起第一勺米汤,当众浇进石缝:“今日舍一斗米,明日保万石粮!”说罢亲自给每个劳作者盛了满碗稠粥。
沈俞之忽然从怀里掏出珍藏三日的麦饼,掰碎了扔进锅里。像是得了信号,灾民们纷纷掏出怀中的赈济粮。米香弥漫中,堤坝缝隙渐渐被金色浆液填满。
暴雨最猛的那夜,最后三根柏木桩始终打不下去。邬翊夺过铁锤跃入水中,浪头立刻吞没了他的身影。沈知书正要下水救人,忽见沈俞之趴在堤边,将火把伸向水面——火光映照下,亲王正用身体抵着木桩,任水流冲击伤口。
“愣着干什么!”邬翊在浪花中怒吼,“唱号子啊!”
沈福突然扯开嗓子吼起《打夯歌》,三百壮汉应和着,声浪竟压过了雷声。
沈知书记得,这正是三日前樵夫苏醒后教给孩子的山歌。此刻被沈俞之稚嫩的嗓音领着,化作有节奏的“嘿哟”声。
卯时初刻,最后一根木桩终于入地三尺。邬翊被拉上岸时,怀里还紧抱着那个标着“七”字的石头——沈俞之早上亲手写的编号。
暴雨变小。
工部尚书郑裕捧着《河防一览》喋喋不休:“按古法当用石板——”
“石板?”邬翊冷笑,突然抓过沈俞之画在泥地上的涂鸦,“这孩子用树枝摆的‘卍’字阵,都比你们的古法强!”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赫然是模仿蚂蚁巢穴的分流通道。
雨中,邬翊亲自扛起沙袋。沈知书看见亲王中衣渗出血迹——连日的绳索磨伤叠着旧年箭疤。
邬翊赤脚踏入及膝的泥水中,玄色蟠龙常服下摆瞬间浸透。工部尚书郑裕举着油伞踉跄追来:“殿下!千金之躯——”
“千金买得回三县良田吗?”邬翊劈手夺过河防图,图纸在雨中哗啦作响。他突然将图纸拍在身旁老河工背上:“李翁,当年先帝治黄河用的‘分水鱼嘴’,可能复刻于此?”
满身泥浆的老河工浑身一震,枯手抚过图纸上朱笔圈出的泄洪区:“这……这可是皇庄……”
“挖。”邬翊解下腰间螭纹玉带钩掷给亲卫,“传令:泄洪区每户补偿双倍田产,拒不撤离者,绑也要绑出来!”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丘陵,“在青阳岗开凿分流渠,引水入老河道。”
忽有马蹄声破空而来。驿卒滚鞍下马:“报!方沙县饥民哄抢官仓!”
“蠢材!”邬翊一脚踢翻水中沙袋,“开仓令昨夜就发出去了!”他扯下玉佩扔给郑裕,“你亲自去放粮,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三日后,青阳岗上。邬翊执朱笔在地图上划出最后一道红线,忽然将沈俞之举上案几:“小子,说说若你是知县,现下该做什么?”
垂髫小童脆生生答道:“一查户帖安置流民,二以工代赈修水利,三……”他踮脚指着图上皇庄,“改稻为桑,此地宜种黄麻固堤。”
工部尚书郑裕忍不住嗤笑:“黄麻?小孩子懂什么……”
“妙哉!”邬翊击节赞叹,“麻皮可织防汛袋,麻杆能混三合土。”他揉着沈俞之的发顶忽然压低声音,“沈举人,此子他日若入朝,必遭群狼环伺。”
沈知书望着正用糯米浆黏合河模的弟子,轻声道:“所以学生要让他先见识,何为真正的济世之才。”
水退那日恰逢沈俞之六岁生辰。邬翊特许开官仓制千层糕,灾民每人领糕时都要说句吉祥话。
沈知书在为弟子束发戴巾,沈俞之忽然扭头:“先生,亲王殿下袖口有血。”
邬翊正撕下染血的袖布。亲卫跪呈密报:“查出贪墨河款者二十七人,包括……”
"押送京城。”亲王打断他,目光扫过正在默写《孝经》的沈俞之,“让那孩子看见血,污了生辰。”
忽有清风穿堂,卷起沈俞之刚写好的宣纸。邬翊接住细看,却是稚嫩笔迹改写《孟子》:“乐民之乐者,虽疏食饮水亦乐;忧民之忧者,虽冕旒衮服亦忧。”
亲王将纸笺收入袖中,对沈知书遥遥颔首。暮色里,新筑的堤坝上,第一批桑苗正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