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州城郊,临时搭建的钦差行辕内。
崔相踏入沈俞之的书房时,案上烛火摇曳,映得沈俞之的面容半明半暗。他抬眸,淡淡道:“崔相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崔相负手而立,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沈大人,你我如今同为钦差,何必如此生分?沈大人好手段,连陛下都被你蒙蔽了。”
沈俞之头也不抬地批阅卷宗:“崔相若对圣裁有异议,大可再上奏折。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你——”崔相正要发作,忽见青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帐外,手中捧着一叠染血的账册。
“大人,在红袍老道的密室发现这个。”
沈俞之翻开账册,眼神骤然一凝。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十年来邶州各户供奉女婴的明细,最后一页竟赫然写着几笔来自京城的特殊交易——有人花重金求购转胎邪术。
崔相瞥见账册内容,脸色微变:"这......"
“崔相请看。”沈俞之将账册推过去,指尖点在一行字上,“三年前有京城贵人以黄金千两购得邪术,交易地点在......刘尚书别院。”
崔相猛地站起身,茶盏被衣袖带翻,茶水泼湿了账册一角。他死死盯着那个熟悉的地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
“三日前,刘崇突然给老夫送来这封信,说愿助我弹劾你......”崔相展开信纸,手指微微发抖,“现在想来,他是想借我之手除掉你这个查案人!”
沈俞之缓缓抬眸:“据那红袍老道招供,此邪术源自南疆巫蛊之术,需以未足月女婴的心头血为引,辅以秘法炼丹。服下此丹的妇人,十有八九能诞下男胎。而所谓婴灵丹,不过是掺了曼陀罗的泥丸,服下后使人神志恍惚,妇人若恰好怀了男胎,便以为是丹药灵验;若仍是女胎,则被说成心不诚。三十年来,邶州女婴的命,就断在这等拙劣骗术上。”
崔相叹息一声,面露痛色:“老夫虽与刘崇同朝为官,但此等丧尽天良之事,绝不能姑息!沈大人,此案背后牵扯的,恐怕不止一个邶州。”
沈俞之冷笑:“崔相倒是大义凛然。”
崔相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低声道:“这是近五年来,从邶州秘密运送‘婴灵丹’的记录。收货之人,不乏京城高门。”
沈俞之扫过名册,目光停在一处——
“刘府管事,取丹五枚。”
他抬眼,似笑非笑:“崔相,这上面似乎没有崔家的人?”
崔相面色不变:“老夫己有两子,何须此等邪术?”
沈俞之合上名册,淡淡道:“崔相高义。既如此,明日便一同提审红袍老道,当面对质。”
崔相颔首:“正该如此。”
次日,地牢。
红袍老道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浑身血污,却仍阴森笑着:“两位大人何必白费力气?这世道,想要儿子的人多了去了,你们杀得完吗?”
沈俞之冷声道:“刘崇与你合作多久了?”
老道咧嘴一笑:“刘尚书?他可是大主顾!三年前就开始用我的丹药,如今他府上的小公子,就是靠‘婴灵丹’得来的!”
崔相故作震惊:“刘崇竟真做出此等恶事?”
老道嗤笑:“装什么装?你们这些达官贵人,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谁不想求个儿子?”
崔相沉声道:“刘崇此人,表面刚正,实则阴毒。他府上己有三女,却仍求子心切,不惜残害女婴。”
沈俞之似笑非笑:“崔相倒是查得清楚。”
崔相叹息:“老夫也是近日才得知此事,正欲禀报皇上。”
“大人,这些人该如何处置?”青墨低声问道。
沈俞之眸光冷冽:“按《大邬律》,残害女婴者,当诛九族。”
青墨心头一震:“可……若真如此,邶州便无人可活了。”
沈俞之冷笑一声:“诛九族?那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他们不是怕断香火吗?那便让他们活着,亲眼看着自己的香火如何断绝。”
他转身,声音冷硬如铁:“红袍妖道凌迟处死。凡参与杀害女婴者,一律发配北境修筑长城,终身不得归乡;其余人等,集中教化,每日诵读《女诫》《孝经》,首至认罪悔改。另,即日起,邶州实行新令:凡生女婴者,赏银五两;凡虐杀女婴者,以杀人罪论处!”
三日后,邶州城。
校场上,三千男丁被铁链拴着,在军士押送下向北行进。最前面那个曾举着柴刀的老农,此刻佝偻着背,手腕上的红绳己被换成镣铐。
城门口,沈玥灵正在给最后一批妇孺诊脉。一个抱着女婴的妇人突然跪下:“大人,民妇......民妇给女儿取名‘念邶’,让她永远记得......”
“不必记得。”沈俞之扶起她,看向远处新立的石碑,“该记住的人,会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石碑上除了“生女如兰,亦耀门楣”八字,背面还刻着三十年来所有被害女婴的名字。
风过碑林,如泣如诉。
慈宁宫。
太后斜倚在凤榻上,指尖轻轻着一卷奏折,眉目间透着几分深思。崔太妃坐在下首,手中捧着一盏清茶,茶烟袅袅,衬得她神色愈发沉静。皇帝坐在一旁剥橘子,细心地将橘络一一剔净。
殿内熏香袅袅,鎏金兽炉中沉水香的气息与橘子的清甜交织在一起。
太后将奏折轻轻搁在案几上,指尖在锦缎封面上轻轻点了点:“皇帝今日倒是好兴致。”
皇帝将剥好的橘子分成几瓣,恭敬地呈到太后面前:“母后操劳国事,儿子剥个橘子算什么。”
崔太妃接过皇帝递来的橘瓣,温婉一笑:“陛下孝顺。太后娘娘方才正说起,这邶州之事虽了,可天下女子的处境不见得好。大邬女子,困于闺阁,生死荣辱皆系于父兄夫婿之手。纵有才华,亦无处施展。”
“哀家在想,”太后从盘中拈起一瓣橘子,“当年先帝设立女官时,六部尚书跪在乾清门外死谏的场景。”她将橘瓣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如今倒要看看,还有谁敢拦。”
皇帝眸光一闪:“母后的意思是......”
“哀家欲重设六尚局。”太后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手,“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各司其职。先从后宫开始,再慢慢推到各州府去。”
崔太妃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太后英明。”
三日后,金銮殿。
皇帝端坐龙椅,听着朝臣争论不休。
礼部尚书率先出列,高声道:“陛下!女子无才便是德,后宫设立女官,有违祖制!”
沈俞之缓步出列。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他声音不疾不徐,却让满朝为之一静,“《礼记·内则》明载: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这‘学’字,尚书大人作何解?”
礼部尚书脸色涨红:“这......”
“再者,”沈俞之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大邬开国时,太祖亲笔所书《女训》有云:‘女子当通文墨,明事理,方能为贤内助’。”他忽然转身,“诸位大人府上的账册,不都是夫人掌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