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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俞之似乎被师爷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又或者醉意上涌，他晃了晃脑袋，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师爷：“哦？砸死了人啊”
“可不是嘛！”师爷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与后怕，“惨呐！所以周大人才下令把这片都重修了，就是怕再冲撞了贵气，也怕百姓看了心里犯膈应。”
他边说边极其自然地伸手虚扶住沈俞之有些摇晃的胳膊，“雨越发大了，大人您千金之体，可不敢再淋着了。快请回车上吧，仔细着了风寒！这石狮子不干净，回头下官就命人用厚毡子给它罩起来，再熏上几日的香，务必把这晦气都驱散了！”
就在沈俞之被师爷半搀半劝地拉着转身，视线即将离开石狮基座的那一瞬间，借着昏黄的灯笼余光，他似乎瞥见被师爷鞋尖拢过的湿泥草根处，有什么东西的棱角在雨水冲刷下闪了一下微光，形状像是半块碎裂的陶片，上面似乎还有刻痕…
但师爷的力道不容拒绝，雨水也模糊了视线，那微光与刻痕转瞬就被更多的泥水和重新覆盖的草叶掩去，仿佛从未出现过。沈俞之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极其模糊的印象，像是个歪扭的数字“七”。
随即就被塞回了温暖但带着浓郁熏香的车厢里，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气和那若有若无的铁腥味。
师爷替他关好车门，隔着帘子，声音依旧恭敬温顺：“大人您坐稳，这就送您回府歇息。” 车帘落下的阴影里，师爷脸上那抹谦卑的笑容缓缓收起，眼神锐利地扫过石狮基座下那片被雨水冲刷的泥地，对着旁边一个衙役极其轻微地使了个眼色。那衙役心领神会，立刻上前，状若无意地用脚将那片泥草彻底踩实、抹平。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厢内，沈俞之闭着眼靠在厢壁上，仿佛不胜酒力，呼吸均匀。只有搁在膝上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里，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又过了几日，春光正好。盐铁使周勉与师爷殷勤提议，要亲自陪同沈知府去赏玩城西新辟的牡丹园。沈俞之却含笑婉拒，只道：“周大人公务繁忙，岂敢叨扰？本官随意走走，领略崖州风土便好。”
他仅带了书吏青墨和两个看似寻常的随从，轻车简从，登上了府衙备好的普通青篷马车。车帘放下前，沈俞之目光掠过府衙侧门——那辆不起眼的骡车仍在，车辕上盯梢者帽檐压得更低了。
马车驶离府衙，周勉对师爷低语：“跟紧点，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爷点头，立刻有两人装作路人，远远跟在沈俞之马车后面。
车行至半途，离那所谓的牡丹园尚有一段距离，天色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浓厚的乌云迅速吞没了阳光，狂风卷起尘土，吹得路旁稀疏的树木疯狂摇摆。豆大的雨点毫无缓冲地砸落，顷刻间天地茫茫，雨幕如织。
“大人！雨太大了！”随从在帘外大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得找个地方避避！”
沈俞之掀开一线车帘，雨水立刻泼溅进来。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雨幕中的旷野，最终定格在路边一处被荒草半掩的残破建筑。
“就去那座土地庙。”他声音清晰，不容置疑。
马车艰难地拐下官道，碾过泥泞的小路，停在破败的土地庙前。庙门早己朽坏，歪斜地敞着，露出里面蛛网密布、灰尘堆积的昏暗空间。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哗啦啦灌入，在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溪。
沈俞之率先下车，冒着雨快步冲进庙门。青墨和随从慌忙撑伞跟上。
沈俞之踏入庙中，霉味尘土气扑面而来。他状若无事地环顾西周，目光扫过残破神像、倾颓供桌、满地瓦砾。在看似随意地踱步中，他的靴尖无意碰开了供桌下一堆破烂杂物，露出了下面一个褪色发灰、沾满泥污的布老虎。
他仿佛只是被旧物吸引，很自然地弯腰拾起，掂了掂，自语般轻声道：“倒是稀罕，这荒庙还有小孩玩意儿。”
就在他拾起的瞬间，借着身体遮挡，他的手指极其灵巧地一捏一探——布老虎腹部异常的坚硬感和重量感让他心中了然。他并未捏破它，只是像寻常把玩旧物一样，随手将其拢进了宽大的官袖之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在昏暗光线下，连近在咫尺正忙着拍打身上雨水的青墨和随从都未曾留意。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恰在此时响起！震得破庙簌簌落灰，也掩盖了沈俞之袖中可能发出的一点点细微布料摩擦声。
雷声过后，庙后似乎隐约传来一丝微弱的、被压抑的抽噎声？但雨声哗哗，雷声余韵未消，这声音极其模糊，连沈俞之都微微蹙眉，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这破地方漏得厉害，大人，咱们还是回车上去吧？”青墨看着屋顶漏下的雨水，忧心忡忡。
沈俞之正要开口——
“里面什么人？！原来是知府大人在里面呀!小民见过大人。” 庙门口突然传来粗声粗气的喝问！两名男子顶着大雨，浑身湿透地冲到了庙门口，正好堵住了唯一的出口。他们警惕地探头向昏暗的庙内张望，目光在沈俞之、青墨和两个随从身上扫视，又狐疑地打量着破败的庙堂内部。
“哼。”沈俞之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们，对青墨道：“此地污秽不堪，无法挡雨，走吧。” 他率先向庙门口走去，宽大的官袖自然下垂，随着步伐轻微摆动，里面那点小小的硬物轮廓，在湿透的厚重衣料下，根本无从察觉。
两名男子赶紧侧身让路，目光扫过沈俞之全身，确认他两手空空，袖袋也不像装了东西的样子。
等沈俞之等人重新上了马车，他们又快速扫了一眼破庙内部——依然空空荡荡，只有漏雨的屋顶和满地狼藉。
呸，白淋一场雨！”一个男子低声骂道，“啥也没有，还是我看花眼了？” 他刚才似乎瞥见沈俞之弯腰好像捡了什么东西，但太快太模糊，而且知府手里确实没东西。
“肯定是看错了！破庙里能有什么宝贝？估计是踩了脚烂泥！”另一个肯定地说，“赶紧回去禀报，就说沈知府嫌庙脏，看了一眼就走了，啥事没有！”
马车重新驶入雨幕。车厢内，沈俞之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宽袖中，那个冰冷、坚硬、散发着若有若无苦涩霉味的布老虎，正紧贴着他的手臂。庙后那声模糊的抽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澜。
骤雨初歇，马车最终还是驶到了城西那片新辟的牡丹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