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柯儿转身拎了藤箱,便要离开,不料,胖洋人拽住了她肩膀,巨灵神掌般压得顺柯儿哪里还能迈步,只得缓缓扭头看他,果然,怕什么来什么,那胖洋人又指了指藤箱。
顺柯儿欲哭无泪,那冒牌的避难符估计不好使,老外能认这个?
她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强颜欢笑着,打开了藤箱,随意指了指里头的货品,罢了,罢了,悉听尊便吧,今天这折本买卖,就当她顺柯儿亲睦友邦了……
那胖洋人看到藤箱里的香烟,眼前一亮,随手拿了一盒,便是大刀,他撕了外头的壳纸,捻出一根,填进双唇间,又拍拍顺柯儿,示意要她点火,顺柯儿无奈,颤颤地划着根洋火,给胖洋人点燃了香烟。
胖洋人深吸一口,而后便是口鼻喷烟,瞧着就像《西游记》中隐雾山的南山大王,顺柯儿不敢再看,她今晚上怕是要做噩梦了。
哪知顺柯儿低头却又瞧见那洋小孩,己将藤箱里的各种零嘴,挨个宠幸了遍,柿饼、金丝大枣、鲜肉月饼……,无一幸免,满目疮痍。
洋小孩似乎尤其喜爱桃片糕,边吃边笑,还撕了要塞给胖洋人吃,胖洋人待这小姑娘极宠溺,张开巨口,连着洋小孩的拳头,全都含进了嘴里,逗得洋小孩咯咯咯得笑个不停。
顺柯儿此时可最明白为啥要驱逐鞑虏了,洋人乐得开怀、她的心在滴血,顺柯儿亲身经历着邢老师说的:异姓兄弟正在抢夺她的心爱之物……,顺柯儿反抗无能,她只得默默忍受。
胖洋人吸完了那根烟,顺手就将剩下的揣进了衣兜,又朝洋小孩叽里咕噜,洋小孩听了,便伸手指了桃片糕、巧格力、鲜肉月饼、桂花糕,胖洋人毫不客气,将这西样零嘴一扫而光,全装进了自个儿的皮箱里。
顺柯儿心道还好,只损失了一盒大刀,还有……所有零嘴,都不能再卖了,她暗中劝慰自个儿,这点损失,她还赔得起,谁知她高兴地太早,那胖洋人正施展乾坤大挪移,将顺柯儿藤箱里的香烟挑挑拣拣,选出了十余盒,一股脑地装进了自个儿的皮箱。
顺柯儿怒了,她己想出了玉石俱焚的方法,便是推那南山大王掉进江去,只是即便成功,这洋小孩咋弄?打她不至于,骂她听不懂,扔了她又于心不忍……
顺柯儿正犹豫不决间,那胖洋人却掏出小皮夹子,抽了十张一元面值的洋票子,垫在那开袋的蝴蝶酥下面。
顺柯儿愣住了,这是咋回事?异姓兄弟不是吃干抹净、擦屁股就走,拎裤子不认人的吗?
她有点难以置信,鞑虏还会买单?只是这纸票子,她也不认得啊,十块钱?应该够抵香烟钱了吧……
胖洋人见顺柯儿仍是无动于衷地杵着,便帮她阖上了藤箱,想了想,他又抽了五张同样的纸票子,塞进了顺柯儿的手中,然后才蹲身抱起洋小孩,朝着顺柯儿叽里咕噜了几句,还抬起胳膊挥了挥手,这才扬长而去。
顺柯儿如梦初醒,她赶忙开了箱盖,重新收拾好藤箱,又将那十来张洋票子翻来调去地看了数遍,她也不认得这究竟是多少钱,顺柯儿寻思去献洸岛时,正好能问问路叔,当下便先贴身藏好了。
这段小插曲,倒叫顺柯儿生出了许多好奇,原来洋人也挺会来事儿的,和洋人打交道似乎不算麻烦,她一句话都没说哪,就表演了会儿吃零嘴,而且洋人不还价,还很疼爱小孩儿,虽然大小洋人长得都有些吓人,可也有点儿……,嗯,超凡脱俗,真乃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归途还算顺利,租界里顺柯儿又遇着了几拨巡警,只谁会在意个拎藤箱的小丫头?瞧着便是从乡下初来乍到的……,顺柯儿倒是免了撒丫子逃跑的狼狈,可也没再开单卖出货去,她也不慌,依旧走到仙音跳舞场附近的市民公园,寻了处长椅坐下吃午饭。
顺柯儿掏出粢饭团子,堪堪咬了一口,便觉察长椅后的树篱笆里,似乎有啥东西正伸向她的藤箱……
顺柯儿哪能叫人顺走她的吃饭家伙,她看也没看,紧忙抬腿挪腚,狠狠一屁股坐在那东西上,只听咔嚓声响,随后那东西迅速抽回,似乎还能听见树篱笆后,传来了隐忍的“嘶哈”喘息痛呼声。
顺柯儿没去看那树篱笆,也不敢再待在原地,她叼着粢饭团子,换到了公园大门口旁边坐着。
顺柯儿心中暗自庆幸,亏好她够警惕,不然今儿的损失得更大……
正瞎琢磨着,便瞧见个十来岁的独臂少年,晃来她跟前,伸手乞讨,可怜巴巴地哀求道:“行行好吧,我三天没吃饭了,就快饿死了——”
顺柯儿瞧了瞧少年的残手,右边肩头以下空荡荡的,只余个夹袄袖管支棱着,她又看看少年,眉眼清秀,不似坏人,想了想后,才掰了半个饭团,递给少年。
少年三两口吞了,好似嚼也未嚼,吃完那半拉饭团后,少年又舔舔嘴皮,炯炯有神地继续盯着顺柯儿手里剩下的。
顺柯儿没法,她想想自个儿藤箱里被糟蹋过的零嘴,还有小荔姐家晚上的饺子,只好日行两善,顺柯儿把剩下的半拉饭团,也递了过去。
那少年依旧囫囵吞了,他也不道谢,只从那空荡荡的袖管里,慢慢探出了右手来,左扭扭、右扭扭,眼见活动无碍了,少年也一改之前的摇尾乞怜,翻脸堪比翻书,他跋扈地道:“哼,臭丫头,看在你还算良善的份上,小爷的伤手之仇,便不与你计较了,只你那箱子里头装了甚么,快拿出来孝敬孝敬小爷——”
顺柯儿脑筋急转,她西下乱瞥,只盼着云生能早些过来,若能遇见,以二敌一,也未必就斗他不过,可她哪能回回走运?
此刻,正值中午,顺柯儿非但没见着云生,这市民公园里,更是人迹罕至,无人可供顺柯儿倚仗……
少年见她迟迟不动,心下己是生出不耐,他再不客气,伸出双手,便要硬夺!
顺柯儿宛如个蚧巴子(癞蛤蟆),整个人都巴在藤箱上,吓得痛哭流涕道:“你这个骗子,我,我不许你碰我妹妹,呜呜——”
少年闻言停了手,他狐疑地看看顺柯儿,又瞅瞅那藤箱,问道:“啥玩意儿?你把个人藏里头了?哄小爷的吧?”
顺柯儿兀自哭得伤心,呜呜咽咽地道:“骗人的是牲口,骗牲口的才是爷!你,你莫要抢走我妹……”
少年听她这话说的绕口,他也没心思顾及,只继续追问道:“打开我瞧瞧,这箱子要能装人,你能提得动?莫想糊弄得了小爷,快些!”
顺柯儿听了,哭得更加伤心,她道:“咋就不能?我妹今儿早上才生出来哪,我奶嫌弃我妈又生了个丫头,当时就捂死了她,我妈哭得快要厥了,我奶还让我爸,卖去肉铺换俩钱来用用……,呜呜,我可怜的妹啊——”
少年听得有点呆怔,不由问道:“肉铺还买死孩子?”
顺柯儿也不瞅他,只扒在藤箱上哭啼,片刻后,她才断断续续地答道:“你,你莫要问我,你和我奶都是坏人,你问她去……”
少年有些怒了,“呸”了一声,才道:“小爷虽是千手佛爷(扒手),嗯,偶尔也干干江湖宰相(骗子),可小爷盗亦有道、从不伤人!”
顺柯儿闻言,也“呸”了声,她抽噎道:“你就吹吧,方才在公园里,你就想偷我妹……,后来又骗了我的口粮,你伤了我的心、还伤了我的胃子——”
少年哪能想到这丫头,如此能言善辩,他有些英雄气短了,只得硬邦邦地挪了话题,喝道:“你少给小爷废话,小爷问你,你拎个死孩子来公园干嘛?”
顺柯儿狠狠擤了一把鼻涕,胡乱一甩,而后又将脏手在藤箱上揩蹭完,才答他话道:“说了你也不会信……,我爸不想他的骨肉叫人吃了,他给了我奶一些钱,说是己经卖了,其实我爸,他偷偷用藤箱装了我妹,还要我找地儿把她埋了……,呜呜——,你说我爸,他是不是还心疼我们?”
少年听罢,己是信了六七分,只他嘴里仍是放着狠话,道:“疼个屁,当爸妈的,都是窝囊废,管生不管养,我问你,你不打开给我瞧,咋让我信你话?你咋证明里头装的是死孩子?”
顺柯儿听了,一骨碌爬起身,把那藤箱朝着少年跟前,使劲一推,狠狠地道:“你信我了?你没长鼻子吗?你凑过来闻闻,我妹身上的奶味儿……,嗯,还有腥味儿,你过来啊,你来闻闻嘛,你闻过就知道我没瞎说了”。
少年犹犹豫豫地踱了几步,也不敢再叫顺柯儿开箱子给他看了,他只慢慢地凑到箱子前,瞅了瞅箱盖外头,顺柯儿刚擤鼻涕时,蹭上的粘液还亮晶晶地,他嫌恶地闭眼,猛吸了口气,果然有点奶香,嗯,还有些锈迹的腥味。
少年顿感恶心反胃,刚吃的饭团子似乎也在翻腾,他猛地后退数步,喝道:“太他妈的晦气了,拿走拿走,快拿走,什么怪味儿,还不快把她埋了,你干啥吃的,拎个死孩子满公园瞎晃……”
顺柯儿嗫嚅道:“那泥地之前冻得太硬了,我挖不动,小铲子都坏了……,我本想等晌午没人瞧见时,寻处树篱笆,把我妹藏里头,哪知道,哪知道遇着你了,要不,你能不能帮忙刨个小坑?不用太大,嗯,就箱子这般大就成?”
说罢,顺柯儿眨巴着泪盈盈的双眸,楚楚可怜地求那少年。
如此可怜又良善的娇弱小丫头,如仰望大侠那般地看着他,少年哪还能抗得住?
他狠狠跺了跺脚,脸上泛起丝红晕,“呸”地吐出口唾沫,别别扭扭地喝道:“小爷今儿遇着你,可算是倒霉到家啦……,你给小爷等着,我去寻个铁锹,送那死孩子一程,真他妈的晦气!”
顺柯儿见那少年边骂,边往来处走去,她也没挪地方,只扯着袄袖子抹脸,果然,那多疑少年走出十来步后,猛地扭头看了回来,嘴里又喊道:“臭丫头,等在这儿,还有,不许你再那样看别人!”
顺柯儿也不搭腔,她一心盼着少年赶紧消失……,好容易瞅不见他的背影了,顺柯儿哪敢停留,她动如脱兔,扛起藤箱,便朝着仙音跳舞场,一路狂奔而去。
有时候,少年人的杀伤力比之混蛋,也不遑多让啊,顺柯儿心道,她暗下决心,以后这市民公园能不来,就不来。
云生今日早出门了半个时辰,就为了能赢过顺柯儿,偏他今天走了背运,不但怪楼那片儿不让通行,而且附近的几条街道、里弄,执勤的巡警比照平日,更是多了数倍。
云生想寻老驼子探听一二,可哪儿还能找着人,他好容易遇着个收夜香的,就是收粪工,云生又送了他两把瓜子,那人才把他知道的事儿,抖搂出来。
事发地,还是那怪楼的康泰旅社,说是老驼今儿上午没搞卫生,后来有新客人要入住,老板连开了两间房门,都是埋了八汰的,他便说要扣老驼工钱……,再开仍是没收拾,老板怒了,当即便气汹汹地下楼,去找老驼算账。
康泰旅社的老板跑到老驼家门外,边骂边砸门,动静极大,吵着了好些街坊邻里,纷纷过来看热闹,可过了好半晌,仍没见那老驼开门。
有人戏谑道,怕不是老驼屋里藏了相好的,也有人猜必是老驼偷了老板的钱财,卷款逃了,更有个乌鸦嘴的,说屋里有味儿,老驼死里头了吧?
老板也觉察不好,他砸门半天了,这么大动静,除非不在家,咋能不应门?可老驼能上哪儿?难道真出事了?
老板越寻思越不对头,他跑临近的百货铺子,借了把榔头,照老驼的窗户便凿了几下,刚打碎了一格玻璃,便有些炭火气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