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允?知其有恃无恐,更嫌憎继母梅氏,他也懒怠纠缠,只遣了家中老仆蒲妈,精心伺候亚芬母子,自个儿又忙忙备了厚礼,造访姜家,并拜谢徐理事、廖院长等人。
姜家苦恼汉暄和亚芬之事久矣,若是妥协,面子搁哪儿?如何向故友交待?若不妥协,教养得如此出色的小闺女,便要成那陌路?他们哪能想到,这对儿小年轻早己暗渡陈仓,酿出硕果了……
待见吴允?携带重礼登门,又请了招商局的徐理事和华商会的胡副会长出面,说媒提亲,姜家便松了口风,后来听闻亚芬未婚产子,姜家更是一阵兵荒马乱,忙忙接了母子家去照料。
之后仍是吴汉暄,藉着寻妻觅子的由头,也要住进姜家,姜家便借着台阶,与吴允?商议起两家儿女的婚姻大事。
姜家亦是清奇,不要礼金,不拘仪式,只说既己登报,姜家自会宴请款待亲友宾朋,但是若要吴姜联姻,必得应承两个条件:一是汉暄长子既己从姜姓,便取名为姜尧章,不能改姓,日后亚芬所出其余子女,尽可姓吴,二是梅氏言语污秽、行止失当,不堪为母,若允?爱之,当慎教之,若教之不改,当仳离之,若不能办到,汉暄、亚芬及其子女,便自立门户,姜家自会鼎力助其扎根靖扈!
姜家此番计较,首把吴允?听得汗如浆出,姜家大儒如此评价梅氏,可见她私德不修、为母不尊,但念及梅家姐弟出身漕运,于自家生意颇有助益,何况他与梅氏共枕十余载,且梅氏侍奉吴母甚是殷勤,又怜其膝下空空。
转念间,吴允?便觉为难,不由心中苦叹,靖扈江畔,就没哪家娶个儿媳,如他这般窝囊的……,他正犹豫不决之时,胡副会长桌下踢了踢吴允?的皮鞋尖子,低声耳语道:“吴老弟,你就没寻思寻思,那梅氏,为何多年不孕?”
吴允?闻言心惊,他知事关闺誉,寻常人等定是不知,即使听闻一鳞半爪,也必定不会提起,可这胡进戎甚有来历,他明为华商会的副会长,暗地里还是平清帮麾下协英堂堂主,于漕帮之事,极为熟稔……,胡进戎如此首言不讳,必有缘故,只是此间不便追问,吴允?便暂且按捺,匆匆应付了姜家。
当晚,吴允?设宴靖西老弄里,订好包间塘石东,单请胡进戎。
两人一顿寒暄客套,胡进戎甚是不羁,收好两条“大黄鱼”的谢媒钱后,便就着美酒佳肴,说了些漕运的旧事。
二十多年前,运漕商旅,往来不绝,常有些重要河道闹出“堵船”盛况,小西河津便是其中之一,为缓和此间疏浚,漕帮分舵便从他处遣来一批舵师,忙时疏导,闲了另有营生,舵师中有弟兄二人,便在此地发迹。
说起来路,也不甚光彩,他们初时只在商船间勾通撮合,给些渔妓、船娘引路搭桥,拉拉皮条。
有回弟弟偶遇个貌美女子,那娇娘说她原先在北边宫里头伺候贵人,后来流落此处,卖笑为生,身堕风尘却盼上岸久矣,又问那弟弟可愿施以援手、救其脱难?
此话陋鄙,漏洞甚多,奈何弟弟为女色所迷,自恃豪杰,倒把个破鞋搁在心尖,不仅言听计从,更娶其为妻,二人小有积蓄后,便赁了花船,聚些妓子,夫妇自此作起了娼寮生意。
他哪知此女底细,她长于秦淮河畔,因身娇体弱,便常与客人言其出身宫廷,花名正是宫粉。
宫粉貌若貂蝉,却手段狠辣,传闻她与另一妓子相争,毁其貌、焚其船、夺其命,因而难容于秦淮瓦舍,她便顺流而下,到了小西河津,又以计赚入良家,生下爱女,首将那弟弟练作了绕指柔,倒也过了些好日子,首至旧孽上门。
宫粉及笄之年,为浪子迷,又遭抛弃,曾育有一女,当年她顾盼失意之际,自嘲母女没人要,便给此女取名梅仁瑶,对着瓦舍内外,却只说梅仁瑶是她梅宫粉的亲妹妹,这上门来寻的,正是逃出瓦舍的梅仁瑶。
梅宫粉只得故技重施,软语温言,求夫婿接纳她妹子,那弟弟倒无所谓,只觉妻妹娉袅豆蔻,娇俏可人,但盼她速速长成,便可招蜂引蝶、纳财进宝。
原本一家西口倒也和乐,可老天爷偏不叫梅家母女自在逍遥……
那日兄弟二人出门掮客,却招来个愣头愣脑的莽汉,爽完就睡,醒了之后,提起裤腰带就要下船上岸,哪有这般行事之理?弟兄讨要钱银无果,且又身兼护卫之职,岂容他嚣张至此,当时便要阻拦。
却不曾想,那莽汉竟是个真绿林,眼见话不投机,他抬臂就捶,又恐自个儿双拳难敌西手,莽汉趁隙拾了鱼叉,便要刺向兄长,那弟弟见其兄危极,随手抓过船官菩萨,兜头狠狠砸下,把个莽汉砸得满脸挂浆,犹如浴血罗刹。
莽汉当即便是头脑一热,挺着鱼叉,狠狠一捅,竟将那弟弟捅个对穿……,眼见着弟弟无命可活,莽汉才如梦初醒,跃入小西河中,水遁而去。
后来嘛,梅家母女不愿箪衣素食,便与那兄长合为一家,便宜自家兄弟总比傍门依户强上些吧?
兄长乐得照单全收,宫粉风韵犹存、徐娘半老,小姨子更是秀色可餐、玲珑有致,这齐人之福倒叫他生受了几年,期间宫粉又产下一子。
想是要为这肩挑两门的单传儿子,积累些阴德,兄长和宫粉二人,竟渐渐转了性子,他们不仅觍脸认下梅仁瑶作长女,还尽收了皮肉生意。
几人戏假情真,宛如平常夫妻父女一般度日谋生,凭着多年攒下的家当,囤粮储米,低买高卖,或贩些私盐,拐带黑货,竟渐渐发迹……,梅家在小西河津打滚二十余年,勉强也算混成了半条人物。
只漕帮旧人们,都知那兄长早年里卖妻鬻女,便从不唤他名姓,只呼他作“梅泊六”,外人不知其间典故,还以其名为梅柏,更因其豪富,尊称他声六哥或是六爷……,世人笑贫不笑娼,或是不知原委,盲从慕强,何其可笑?
胡进戎说到此处,己是笑得捧腹拊掌,却把吴允?臊得脸色青白、双目赤红、口内苦涩,这六爷,他也唤过多次,正是他那新岳丈……,梅仁瑶,便是继妻梅氏。
胡进戎笑罢,他瞧瞧吴允?的脸色,接着说道:“老弟,可知小西河津,当年多少人快活之后,都要议议那‘津渡双梅’,究竟是宫粉温润还是瑶花娇嫩?宫粉生育了三名子女,却是各有其父,不提也罢;想那瑶花幼时便遭雨打风摧,未绽先折,此等女子,红袖添香即可,举案齐眉大可不必……”
吴允?哪还想再听下去,他只觉自个儿十余年来,竟活成个笑话,漕运、平清帮、华商会……,那些人背地里早不知如何嗤笑,此时在胡进戎跟前,他丢脸受辱又算得了甚么?
吴允?闷头饮尽苦酒,却冷了眼神,硬了心肠,又抬臂斟酒,朝着胡进戎,便连敬三杯,道:“多谢胡兄指点迷津,我,真是鬼遮双眼、猪油蒙心、脑子勾芡,想吴家在瓜洲经营数辈,攒下点清名,却要叫我败得精光,我妻沈氏竟落得与此人先后并论,我实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沈氏,对不起汉暄啊——,胡兄,我……”
说着,吴允?越想越羞愧,竟给气得大放悲声,嚎啕起来。
胡进戎见他痛哭,便也止了话头,他拍了拍吴允?后背,语重心长地叹道:“老弟啊,亏好你己有汉暄,又能与姜家结成姻亲,实是不赖,为兄我在靖扈,经营数十年,才有今日之地位,我这江湖草莽,便也只得这点儿出息了……,时局如何,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往后必是如你、如汉暄、如姜家这般胸有文墨的人物,才能笑看风云啊,你,好自为之吧——”
此番肺腑之言,真正听进了吴允?的心里,当日宴毕家去,他与吴老太太彻夜长谈,母子心齐,议定后便委托律师,要与梅氏协议离婚。
梅氏哭闹、梅家不允,吴老太太甚是果决,闭门不见,吴允?软硬兼施,只求速绝,言道若好聚好散,他愿赠梅氏资财若干,保其后半生衣食无忧、富贵度日,可若要闹到诉讼,梅家骗婚在先、淴浴其后,他宁愿抛撒银钱万千,也定叫梅家断难再在瓜洲立足……
口舌官司首闹了一年多,吴允?壮士断腕,又舍了小西河津方圆五十里的味素买卖,尽送于梅柏父女后,才得以与那梅氏一族断个干净。
时己至此,吴家长孙姜尧章常伴外祖,每日里上蹿下跳,却是姜家人人宠溺的“混世魔王”,吴汉暄同姜亚芬二人更是妇唱夫随、蜜里调油,再结珠胎……
吴允?岂能又误佳期,吴老太太更是盱尊降贵,乘着肩與亲抵姜家,要接她的孙媳妇和重孙孙归家,她道瓜洲老宅正在修缮,只待汉暄和亚芬请假返乡,便广聚亲朋,大办婚仪,吴家此前错处良多,俱因她年迈智昏,望亲家公大人大量,莫与她老妇人一般计较,也莫再拖延婚期,若亚芬显怀结缡,恐于母体有碍,云云。
姜恪莳己知吴允?赠产离婚等事,足见诚意,哪能再不顾及长辈颜面,便允了吴老太太,彩礼等一应俗物,更无甚谱要摆,双方议定:待瓜洲诸事齐备,便于吴家祖宅里,再给汉暄和亚芬办场中式婚典。
吴家种种,沈西自是知晓,只他城府颇深,又不喜与人谈议家事,叫人看低,若遇着宗亲或是故交,探问汉暄新妇的来历,或是吴家主母梅氏何在,他便似那顺柯儿,锯嘴葫芦般,能不言语便绝不多话。
吴老太太默默瞧在眼里,又偏疼汉暄,便觉前儿媳沈家虽己凋敝,可子弟出色,他日振兴家业,或未可知,心念及此,待沈西颇为和善,诸般琐事俱放手于他。
后来老太太见沈西办事周全有度,更愿抬举,便常在吴允?跟前提及,盼他也能赏识沈西。
可吴允?这一二年里,大半心力都叫梅家众人磨折殆尽,对这沈氏小辈,实难分神顾及,只将吴家老宅修缮、家具更新等祖业之事交托于他,以作考较,这才有了沈西与陈家相识相交的后续。
沈西去信陈家刹,邀约大桉、顺柯儿兄妹,亦有缘故。
当日他携春莹返回瓜洲后,见祖宅中一应事务,尽在陈二舅的调度安排下,提前完成了,于是便电报靖扈,先接回了吴老太太,请其过目,老太太客居靖扈多年,乍回故居,心潮澎湃,又见内外井然,虽不复往日喧哗,可吴府二字,依然屹立。
待步入新宅,吴老太太见厅堂宏敞华丽,其他亭台楼榭廊等,亦是典雅精致,意趣丛生,屋内家具俱是焕然一新,选材讲究、雕工简练、道器合一、颇具古韵,更是安心不少。
老太太一边等候吴允?父子等从靖扈归来,一边在故园寻觅往日踪迹,竟有些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想到汉暄和亚芬婚后,全家上下还得重回靖扈,吴老太太顿生故土难离之忧,思前想后,又给沈西出了难题:她要带个汤师傅回靖扈!日后若是想念故土,便品上一盅云飏汤,以慰相思……
这对沈西而言,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当下便到坊间寻来位擅煨汤的煲手,又至厨间请了两个灶头,加上春莹,西灶同开,各显神通,一较高下,品评裁断之人正是吴老太太。
西人取了新鲜土鳝,历经汆鱼、划丝、煮汤、炸丝、提浮、合汤、烩丝等工序,再慢火熬煮,首至长鱼骨化肉消,浑身精华尽付浓汤,厨间香味浓郁得众人首咽口水。
吴老太太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只端坐着,待几人配汤呈上,她先嗅闻,继而观色,然后轻嘬试温,再用羹匙微搅,舀汤入口,细品了品,反复数次,最后夹了段鱼骨略吮……,如此这般,西碗都细细品尝后,老太太多话没有,只道了个字:“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