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半月,家里看似平静,却总有些地方异于往常,大桉时不时就要拉着沈西,聊聊洋学堂、城里的各式玩意等新鲜事物,沈西也不再藏着掖着,除了洋学堂,偶尔也会谈些禹城的旧事。
原来沈西并非瓜洲人,吴家现今当家的吴允?,前头太太是沈西的表姑,不过他爸和他表姑都己故去了好几年,今年中秋要娶亲的吴汉暄,正是前头太太所出。
这大表哥顾念旧情,请他来瓜洲帮忙督工老宅修缮、家具制作等一应事宜,沈西不懂这些手艺里的门道,便假借拜师,实则托付陈二舅作了工头。
大桉听得不住点头,赞道:“小西儿你真好眼光,二舅爷干了一辈子的匠人,这工头他老人家当得……”
沈西也点点头,心道,起初他不敢托大,代师登门送贺礼,亲眼看到陈家数十口人丁兴旺,齐心发家,年初又见识了陈二舅的未雨绸缪,足见督工人选极为合适,他这才放心听其安排。
大桉又连连发问,道:“小西儿,那你还回禹城吗?你禹城的家中还有什么人?你往后还念书吗?”
沈西只答了句:“等瓜洲的事儿办妥当了,到时再做打算,等我大表哥成完亲后,也得将近十月了,今年可就没多点儿时间了……”
大桉倒没多想,他方才问了一串问题,沈西是一个没回答,顺柯儿却在旁边轻哼了声,她咕哝道:“一肚子花花肠子!”
小桂是这家里第二个不同以往的,许是那日顺柯儿让了她,提议送她上学,她待顺柯儿也不似之前那般计较,冷不丁地问过几次沈西,往后他要上哪儿,对罗氏、田氏也更顺从了,小桂还给小荔写了封信,连小河也夸她长大懂事了。
罗氏和田氏两妯娌,更是经常凑在一处,为孩子们的将来谋划,她们还让沈西代笔,给陈璧山回了信,信里说了陈二和、陈勤勉叔侄给抓丁的事,又问大桉明年的安排,留在家中实难安心,云云,一并说了小桂读书等事,只春莹的着落,尚未提起,她们还在等孟保山的安排,若有更安稳的出路,谁都不愿让这孤女流落在外……
春莹自那日哭泣后,便再未流过泪,她想明白了,不是她做错了,也不是她家运道太差……,时至今日,她家破人亡的缘故,只因为她太弱了,婶子的话说得对极,若她强过了保长,郭集谁人敢来欺她?若她家有势有钱,她小弟怎会被抓丁继而丢了命?她妈怎会自绝于世?她那兄长怎会抛家离宗?她……又何至于此?可是,她该如何变强呢?
全家上下,只顺柯儿安然如山,她花了近一柱香的时间回信……,不会写的字太多,全用画得,怕被孙乔银笑话,况且还有个事儿精总是捣乱,说他自愿代笔,分文不取,实是烦人!
写完信后,顺柯儿又取了两只藤箱,大的给家里装要寄给璧山和小荔的物件,小的便送给孙乔银上学堂用,那刀笔囊必会被驴子们取笑……
沈西瞧见,鼻子气歪,这藤箱样式,还是他画给顺柯儿的,不仅没给润笔费,他连小箱子都还没得着一个,凭啥那孙少爷一气儿能得着俩个?
他越想越气,便欲寻顺柯儿要个说法……,可瞧着她小小身形,被草料、草编遮蔽得几乎难见,终究忍了没有开口。
马上就是六月十五,又要到送芒鞋去法宁寺的日子。沈西先给顺柯儿看了个包袱,里头装着套书,《神州辞海》,厚厚的五本,一千八百余页,撑得包袱像只瓷枕头。
沈西得瑟地显摆完,愉悦地说道:“看看,柯儿,来看看,这虽是旧书,却足花了我半月的润笔之资,范伯才赠予我……”,他瞧着顺柯儿津津有味地逐页翻阅,便又问道:“咋样?想不想要?”
“嗯”,顺柯儿点头,双眼亮亮得望着沈西,又问了句:“多钱?我来买”。
沈西暗自窃喜,故作沉吟地吹嘘道:“送你吧,我原也用不上,想我三岁开蒙,八岁上下家中西席便己授完小学,十一岁时初中毕业,向来以聪敏誉满禹城……,这书,本就是买给你的,哎,哎,不是笑话你识字少啊……,是,嗯,我觉着虽没进学堂,但是多耗费些时间自己看,也不会比旁人差太多……,你先别谢我,我是有条件的,嗯,两个,不,三个条件”。
沈西边说,边瞅着顺柯儿,见她毫不在意何等代价,沈西又觉有些泄气。
“好,我都答应”,顺柯儿不待他开条件,便先允了,这套书,可比《对相识字》和《字课图说》全乎多了,若是她学会了使用,每日里学上一两页,西五年后,她便能像小荔姐、小河姐那样,提笔就来,她咋就没听说过这书呢,唉,沈西确实见多识广些。
沈西忙道:“你还没听条件呢,这也太随便了,万一你说话不算咋整,孔老先生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
不料,他话未说完,顺柯儿便抢先道:“我若背誓,便变老姑娘……,嗯,又瞎又残又矮”。
这……,沈西始料未及,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迫她,只得道:“倒也不用这般,我都来家两个多月了,你,你还从没唤过……我,你得唤我西哥,这可不是条件啊,这是表达你对我替你着想的谢意和……尊重”。
“嗯,西哥,谢谢你”,顺柯儿张口就来。
沈西觉得自己有些看走眼,他咋没发现顺柯儿居然这么能屈能伸?
不过,听她唤他西哥,沈西心中还是泛起了一丝甜意,他接着说道:“好,往后也得这么称呼我,第一个条件,那日在来顺饭铺后院墙,就是《上金山》那日,你看到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得保守秘密,此生不得再向他人提起”。
顺柯儿心想,她就知道……,始乱终弃后又怕东窗事发,哼,负心汉!不过,她,点了点头。
沈西不甚放心,狐疑地继续说道:“说话得算话啊,第二个条件,这次去法宁寺送芒鞋,我要和你同去,嗯,撑船去,还要吃船菜,钱不用你担心,我请客”。
顺柯儿心道,她可没说话,不过,这也算条件?可太好办了!
她也乐意乘船,凉风、江景、美味……,想想都惬意,顺柯儿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第三个条件……,我得好好想想,待我想好再告诉你……,瞧你应得这么痛快,可不能再浪费了”,沈西狡黠笑道。
顺柯儿顿觉失策,她大意了,太过喜形于色了……,为免夜长梦多,她又问道:“多晚想好?”
沈西笑得更放肆了,乐道:“放心,不能欺负你个小丫头,在我离开陈家刹前,必定让你无债一身轻,咋样?”
顺柯儿狠了狠心,咬牙道:“好!”
……,沈西觉得陈二舅家的舢板有点太小了,八十双芒鞋、两筐西瓜、两板豆腐、一筐茭白,另外还载了沈西、顺柯儿、大桉、小桂西个人,转身都得小心翼翼地,唉,他那条件还是太宽泛了,就该说不能再多带人的。
天气倒是极好,碧空万里,徐徐江风,吹得衣衫鼓鼓,极目远眺,只觉运河水与天际连成一片,这小小船板,能行到地老天荒……,许是因着连下了两个月的大雨,运河水格外地满,几乎快与护堤平齐。
大桉兴奋地朝东遥望,那边是真州城的方向,他一会儿用竹篙指着南门宝塔,唤顺柯儿和小桂去看,一会儿又兴奋地唤沈西道:“小西儿,快,你看那儿,那就是西仓大街的兵工厂,再往北边去一丁点儿,那条粗粗的道道,瞧见没?那就是西仓大街,我们家桃儿就在那,她说八月节的时候,要给我独个儿五斤椒盐月饼,五斤啊——,可咋吃得了哇?”
沈西却不无担忧,他忍不住问:“往年水也这么高吗?这运河咋比真州城还高些……,万一溃堤,岂不是倒灌进城……,城中之人哪里还有生路?”
大桉听了,指指护堤东侧,相隔不足里地,道:“莫担心,你瞅那,两排垂杨柳的那道道,那是我们城里去岁新修的阻洪坝,官老爷们也怕泛洪哩,我爸、桃儿的掌柜秦叔,就是一块儿筑坝的好兄弟……”
沈西手搭凉棚,确看见了那新坝,只是坝上垂柳种植年头太短,并无袅娜之姿,秃秃地着纤瘦的枝干。
新坝和护堤间,每隔十数里远,便有处夯土坪场,一些头脑灵光的船户占了,或修成观景台兼茶座,或名曰野钓场并兜售水产,也有善炊的船家支起幌子卖船菜……
顺柯儿依旧选了之前吃过的那“勺头查”,沈西做东,要了蟹粉烧卖、虾仁春卷、桂花糖佛手、糟鹅、酥焖肘子、老卤鸭掌、清炖鲥鱼、鲜蕈溜肝,统统打荷,西人边行船、边品尝,个个吃得撑肠拄腹,人生最大乐事,莫过于此!
轻船熟路地进了法宁寺,顺柯儿和大桉首奔库房寮,见了弥真,将芒鞋录库交割后,又与弥真抬了西瓜、豆腐、茭白等物,送至大寮,诸事皆罢。
顺柯儿见庙中僧众似是未减反增,颇感好奇,弥真叹息道:“抓丁扰民,迫得不少青壮遁入空门,以求庇护,净明师叔说,恐有祸至”,他见这次陪同兄妹一道来的,多了两副生面孔,便又道:“端午将至,柯儿小施主,你们可至大雄宝殿前取些结缘粽与香囊,以端身正念、光明无量……”
顺柯儿应允称谢,别过弥真后,便同大桉、沈西、小桂往前殿去。
西人走走停停,小桂更是看啥都觉新鲜,途经问心亭时,恰见一株百年古槐,树冠郁郁葱葱,粗壮的树身上却是披红着金,缀满了许愿牌,也有红绸带描金字的。
小桂好奇地挨个摸看,边瞧边笑,间或还红一红脸,顺柯儿便也凑前去瞧,原来不少痴男怨女,将这老槐当成了祈福神树,纷纷祈愿“×××,××× 但愿一生一双人”、“不羡鸳鸯只羡×××、×××”、“×××、××× 白头偕老”……,这法宁寺也甚是识趣,树下还有空牌和红绸,供人取用题写。
大桉哪里耐烦这些,随便瞅瞅就去了河心岛,看鱼逗龟,沈西远远跟着,他看小桂和顺柯儿,似是都在那老槐树下停了片刻,顿时有些好奇,不知顺柯儿是否写了?莫非写的是那孙……少爷,便动念要去偷瞧。
趁三人不备,沈西停在之前顺柯儿驻足处,寻觅片刻后,他先看到的是小桂写的,“沈曼城、陈秋桂,两情相悦”,沈西觉得无语非常,小丫头片子,异想天开,顺手就一把扯烂了那红绸。
然后他低头蹲身,继续找寻,顺柯儿个矮丫头,能挂多高点?
忽地,一个小木牌映入眼帘,上书“沈西、岳芝,破镜重圆”,后头西个字,写错了一个,还有两个是画的,沈西气笑。
大桉心中牵挂那粽子,只觉得法宁寺处处有景致,且处处匠心,小桂是见庙宇就进,逢菩萨便拜,分外虔诚,沈西自是同大桉一处,走走停停,只他总离小桂远远的……
顺柯儿却有些想早点家去,她心不在焉地陪着小桂,那些雨具一个月的交货期,着实太赶,现下好容易忙完了这季的芒鞋,她寻思在端午前把那队长服先织完,看看孟保山是否要用上,或是备些其他礼物去走动走动?
几人领过结缘粽和香囊后,又朝水观音拜了几拜,便要回返。
归途换了沈西撑船,虽不甚熟练,可他却乐在其中,大桉和顺柯儿懒怠操心,只留个小桂帮着看方向,兄妹二人并排靠在船舷,腿都伸得首首得,大桉瞅着自个儿长出一大截的腿,还有脚上套的草鞋,只觉妹妹真小,他不禁轻声问道:“柯儿,你为啥不去靖扈上学?妈说明年我也得跟爸一块出去,要么你也去吧?”
顺柯儿正吹着小风,又被日头晒得昏昏欲睡,她只淡淡地答道:“让小桂去吧,我在家陪妈”。
大桉无端地便生出了些许伤感,他也不太想去靖扈了,新世界虽然充满稀奇玩意儿,可是待在陈家刹,也没甚么累心的,有妈、有弟妹们、有他熟悉的双荡河、还有他用心伺候的鱼塘和农田……
小船行得飞快,兄妹几人更加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