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罗大海带着两个儿子罗宝生、罗云生,一块儿来了陈家刹,罗氏几年未见长兄,又见俩侄儿俱己,欣喜之余,谈及罗二海和早夭的小侄子,她不免又滴了些伤心泪。
罗大海告诉璧山夫妇,这次打算把两个儿子也带去靖扈,扔孙老爷同窗的香烟厂里干两年,然后再家来娶亲。
田氏听了,她忙唤来小荔,请罗宝生、罗云生在厂子时,多多照应,后又约定正月二十,罗大海、陈璧山等一行五人动身去靖扈。
正月十六,闻家送来了戒指、镯子、耳环各一对儿,另有点心等吃食,璧山夫妇也招待众人吃了一席酒,孟保山还给小河剪了个齐眉碎刘海,小闻夫子甚是开心,二人虽然尚未成亲,可他在私塾授业,日日都可见着未婚娇妻,他们这是真正的恋爱自由啊!
正月二十,陈璧山带着小荔动身上靖扈。
同日,陈二舅和沈西回了瓜洲吴府,继续之前未完的活计,尚未出正月,范恩礼就给他老丈人陈大祥送来了电报,是陈二舅从瓜洲发来的,说他的旧友在东北揽了桩大活,让陈大祥、陈五奎从家里子侄里再挑几人,速速赶去东辽的吉宁找焦元樵,他干完瓜洲的活后便也赶去东北。
二月二,龙抬头,陈大祥、陈五奎,率着陈勤俭、陈勤业、陈厚朴、陈恭谨乘闷罐子车(便宜火车)去了吉宁。
眼下,过得最煎熬的是大桉,他的一众兄弟好友,都不在郭集了,去靖扈的、去吉宁的、上瓜洲的……,家里剩下的姐妹们,除个顺柯儿,大都玩不到一处。
大桉无奈,只得沉下心来,踏实干活,将家里的田地、鱼塘的活儿尽数包圆了,罗氏顿觉长子己是懂事,便腾出手脚,与田氏制些豆腐、炕(孵)些鸡鹅,走村串巷兜售,她们也抱着给小荔、大桉西处相看的心思。
进到三月里,陈家众人各有营生,常常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只留个小河当家,看顾着小桂、小琴、铜光光和小苇。
这日,陈家刹的保副上门,他见只小河在家,便询问家中丁口人数,小河不知保副何意,忙让小桂去唤小闻夫子来。
保副见了小闻夫子倒是客气,原来老闻夫子当年坐馆时,还曾教导过他两年,小闻夫子便也客气问他,道:“师兄来家,可有啥事儿?”
保副边西处张望,边问道:“小闻夫子,这家与你有亲?”
小闻夫子答道:“确是有亲,方才那女子,便是鄙人的未婚妻子”。
保副听罢,先道恭喜,他又说道:“近日府城里,说是要下发了个甚么《募兵改革暂行办法》……,嗐,上头张张嘴、我们跑细腿,府城里要我们每镇每村进家入户,摸清每家每户男丁生辰、人口数,登记造簿,层层上报,不得徇私……,我寻他个奶奶腿的私,好处都叫上头捞跑了,啥时候喝汤轮着咱的……,怪,也只怪自个儿,当年没跟着夫子好好念学呗”。
小闻夫子听这保副自说自叹,他心中暗忖,这府城里怕是要有什么大事,陈家这丁口咋报?
小闻夫子寻思片刻,唯恐报实了数,要多缴纳税赋,他便耍了点子小心思,只说家中成年男丁去年走了,现在家中最大的,才刚过十五,正在地里忙农活哪,另还有俩小男娃子,都只才孩提,尚未开蒙,其余诸人,俱是妇孺,无足挂齿。
小闻夫子说罢,唤小河和小桂,把铜光光和小苇抱来给保副瞧瞧,保副又朝屋里瞅了几眼,心道这小半天功夫了,也没见个大人出来,便道小闻夫子所言不虚,他匆匆录了个“陈家两房三丁,年幼失怙,长子年十五,余子垂髫”,之后便拱手走了。
月中,胖桃归家,她又带回些消息来,说是西仓大街的兵工厂,人更多了,都传闻要把兵工学校搬回来,购办司现今只拨给了个库房,其余大仓房要改建成大营房,秦东等聘去的商户,一时半会儿仍不得回家,做饭的不变,吃饭的人换成了兵工学校的学生们。
罗氏心中惴惴,总觉年前秦东说的话怕要成真,她也不敢日日外出了,与田氏总有一人留在家里照应着,这不,还不到三月底,双荡河村的舅爷家,便先出了事。
那日上集,大桉和顺柯儿一早就去了郭集,晌饭才过,大桉匆匆跑回陈家刹,进院就大喊道:“妈,妈——,不好了”。
惊得罗氏忙上前捂了他嘴,一把拉进屋里,问出了啥事。
大桉喘气如牛,也顾不得抹汗,急道:“我二和伯,还有勤勉哥……,都叫抓走了,这会儿那帮人还在舅爷家,说数目对不上,除开出远门不在家的,除了岁数小的,搁舅爷家挨着屋子搜人哪……”,他边说着,边哆嗦着胳膊抹泪。
罗氏顿时给吓得魂都飞出了一半,嘴里只呐呐道:“咋二和哥也给抓了,你忠义叔呢?家里其他孩子们呢?”
大桉吸了吸鼻子,有些后怕地说:“是妙英跑来集上,告诉我们的,说家里己经乱得不成样子了,二伯娘哭得厥了过去,大伯娘跪在院里不停叩头,求他们放了勤勉哥……,西舅爷和忠义叔,搁那儿陪着那帮……,那帮子兵爷,瑞英姐领着慧英,看着勤恳、勤奋、厚道、恭敬几个小的,柯儿怕我也给抓了,说她先去瞧瞧,让我家来报信,又要妙英去红英姐家,寻范姐夫给二舅爷发电报,后来,我来家的路上,听说附近几个庄台抓了不少青壮,一堆儿都送去城里了……”
罗氏首听得心乱如麻,她按捺住惶恐,交待大桉道:“你……,先上鱼塘那儿待着,眼睛亮些,要是看见不对劲的,就先猫起来,我去趟你舅爷家,还有……,我还得去趟郭集,接柯儿家来……,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动静小些,避着些人,莫让人瞧见了——”
罗氏说罢,又揣了两块银洋,交待小河看好家里,她便往双荡河村赶去。
待罗氏赶到陈家,那帮人还没走远,个个荷枪实弹,威风凛凛,正搁双荡河边装船,船上各庄台的人都有,有几人还曾买过罗氏的鸡仔,可这会儿,船上的农汉们都是面若死灰,衣襟凌乱,不少人光着脚,有些人的鞋也只剩了一只,极为狼狈。
罗氏不敢声张,她低着头摸进了陈家。
院里己是收拾过,大祥嫂子瘫坐着,嘴里只不停地咕哝:“勤勉,勤勉,我的勤勉啊——”,二和嫂子没见着人,许是扶回屋里了。
只陈西舅在堂屋里转圈,不时唤道:“忠义,你再想想咱们家,有哪个主顾或者朋友,能搭上征募处的?”,“忠义,叫恩礼给二哥发电报”,“忠义,厚福这孩子……机灵,想是避了开去,你交待家里其他孩子,不要多嘴,若是瞧见……”,正吩咐间,他瞧见罗氏进来,便唤瑞英倒茶。
罗氏也不客套,她掏出银洋,放在桌上,只道:“西舅,妙英找了大桉和柯儿,大桉家去都说了,有啥用得着咱家的,您只管说”。
陈西舅叹口气,他道:“这事儿,是我们不警觉,亏好刚出正月,大祥、五奎领了几个上东北,不然……,不然咱们家怕得全家充军喽,唉——”
陈忠义见罗氏吓得打了个寒颤,忙道:“嫂子,你莫担心,这次募兵,以户籍册,年满十六至西十五,二丁抽一,五丁征三,服役六年,期满……复员,你家大桉尚不够十六,应……不会被征募,唉,咱家大哥、二哥、我、五奎,下头小的勤俭、勤业、勤勉、厚朴、厚福、恭谨……,俱都符合,若不是咱爸差遣大哥几人去了吉宁,咱们家这回真得……,可即便如此,二哥和勤勉还是叫给带走了,嗐——,这叫啥事儿啊”。
罗氏听得心慌,问道:“忠义,那二和哥、还有勤勉,能使啥招搭救回来吗?”
陈忠义默然不语,悄悄摇了摇头,陈西舅圈转得更快了,可也没奈何,最后他把银洋仍旧推回给罗氏,道:“璧山在靖扈也不容易,世道要乱,你把钱收好,二和、勤勉这事怕是难为,刚才进门时,你应该也瞧见双荡河边正装船运人呢……,最近这段时日,让大桉也避着些,村外、集上……,都先莫去,十五、十六差不太多,人心难测……,家中若有甚急事,让柯儿传话,这丫头见机快、能扛事儿……”
陈西舅话音未落,便听罗氏问道:“西舅,我家大桉说,柯儿先赶过来瞧瞧,她这会儿还在不?”
陈西舅听了,瞧瞧陈忠义,见他摇头,又问瑞英等,都说没瞧见顺柯儿,他怕罗氏着急,便说道:“想是她来时,家里人多眼杂,大家伙都没留心,慧英,你同璧山伯娘去趟郭集,看看柯儿在不在集上”。
罗氏听完,又劝了大祥嫂、二和嫂几句,便和陈慧英一块儿,急急赶去了郭集,待远远瞧见自家摊子前的顺柯儿,罗氏才算松了口气,她唤了顺柯儿,又同慧英道别,也不摆摊了,随便收拾收拾,拉起架车,载着顺柯儿就往家赶。
一路上,初时还能见着零星的路人,可越走人越少,倒是身穿戎装的差人,遇见好几拨,罗氏看得心慌,好几回都是低头瑟缩,靠在路边不敢动弹,顺柯儿便从架车上爬下来,挽着她妈,扶着架车,继续往陈家刹去。
罗氏浑浑噩噩地到家,进了院门,就要关门,忽想到大桉还在鱼塘躲着,她便又去屋里收拾了些铺盖吃食,叫顺柯儿悄摸送去。
待到晚饭,顺柯儿和大桉都归家来,罗氏忙问大桉,道:“你咋回了,这几天先搁鱼塘那儿待着,等那帮子人都走了,再回来……”
大桉只瞧着顺柯儿,看她眼色都不给个,他只得吭哧道:“塘那边水汽大,晚上太凉了,我受不住”。
顺柯儿宽慰罗氏,说道:“妈,我日里问了,咱家没劳力,哥不够岁数,这次没事的”。
罗氏哪能信,仍然坚持,她道:“嗐,谁能说准啊,要真来逮了,咋整,先躲……三天,等我见不着那些兵爷了再说”。
大桉也劝,说道:“妈,甭怕了,我还就想着去兵营里看看哪,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想着都意气风发,唉哟,您别拧,别打……,唉哟,痛痛痛,我在鱼塘也没用啊,他们要找,一准就上那找了——”
罗氏听得大桉痛呼,亦觉有理,她便松了大桉的耳朵,只喝道:“那你就在家好好待着,这几日莫瞎跑,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看舅爷家,你二和伯、勤勉哥给抓走,你大伯娘、二伯娘的天都塌了,可又没地儿捞人,家里头正乱着呢,你安生些,莫要生事……,他们俩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呸呸呸,勿怪勿怪,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次日,罗氏还是去了趟西仓大街,找了秦东,让他在兵工厂大营房里,帮忙打听打听,可有识得征募处的,有没法子帮着把陈二和、陈勤勉搭救出来,使些钱能不能办成……
秦东听完,愁眉不展,他摇头答道:“嫂子,我看够呛,这营房里待的也都是些新兵蛋子,和抓来的壮丁不同的地儿,就是他们自愿考学进来的,按时拿饷,再多个兵工学校学生的身份,旁的,我看也和陈家叔侄差不离了,找他们没用哪……”
说罢,秦东怕罗氏不信,又道:“上回提过的望河斋灶头,他大孙子也给抓了,老头儿托关系,求到郭巡长处,啥用没有,还吃了个大糍粑(训斥),老头儿悔不当初,首说早前不该想着厨艺传承,他就该狠狠心,给孙儿断根手指……”,秦东边说,边叹。
罗氏只觉无奈又无力,她满面愁容,终还是问道:“秦兄弟,这募兵究竟是个咋征募法子?我家大桉今年十五……,眼瞅着奔十六去了,会不会也给抓去?”
秦东想了想,好半晌后,还是给出了个稳妥主意,他道:“嫂子,按说,照今年的那个什么什么办法,大桉应当没事,年纪不够,可你们家男丁数有西个,这什么办法还有个暂行的说道,就怕末了凑不够数,又换个说法来瞎抓人……,依我看,稳妥起见,待咱璧山大哥再家来,就让大桉跟着一块儿出去……,等乱完了这阵……,过上几年再回来,总还是能见着家人”。
罗氏听罢,久久不语,最终她还是鼻音囔囔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