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整个郭集都不太平,双荡河村、秦家刹等几个大庄子上,更是沸反盈天。
罗氏看着大桉,哪儿都不叫他去,顺柯儿倒是往返了好几趟舅爷家,她家来说保长领着差人,后来又上舅爷家搜了两三回,保长还道要不把人交了,就拉他们家的木头抵数。
幸好红英姐夫妇和她公公范伯及时赶来,范伯说与他们巡官都是同僚,问他们为甚要夺人财产,那帮人听罢才散了去……,罗氏、田氏听了,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二人悄摸商量着,要把家里攒下的那点子钱粮,往哪儿藏。
转眼就要清明,想是因着快过节,这几日各村镇才略有消停,罗氏也不拘着顺柯儿,由着她和小河,拉了架车上郭集去做营生,也能顺便探听些消息。
姐俩刚在集上支好摊子,天就开始飘雨,细毫毫地飘在脸上、手上,拔凉拔凉,集上的人瞬间又跑了多半,阴雨绵绵,更显萧瑟。
小河见买卖冷清,便道:“柯儿,我送些菜蔬、鸡蛋给舅爷家去,你搁这儿先看着……”
顺柯儿应好,她把身上的小斗篷又掖紧了紧,才埋头继续编织笠帽,梅雨将至,亲人别离,只有这笠帽、草鞋和斗篷,最是好卖了……,不知道法宁寺的师傅们会不会被抓,她往后的芒鞋要不要少做些……,不知道小荔姐、宝生哥他们在靖扈厂里干得咋样,要不过几年她再大些,也去靖扈?要不……
顺柯儿正胡思乱想间,却听见有人唤“渔娘”,她忙抬头望,便见孟保山撑着个油伞,背着些新摘的柳条,穿过细细雨幕,走到了摊前。
孟保山问顺柯儿道:“渔娘,这雨珠子越滚越大,集上人也越来越少,你还不家去?”
顺柯儿递过去件斗篷,答道:“孟婶,送你穿,我等小河姐送完菜,就回了”。
孟保山也不推拒,顺手接了,喜滋滋地笑道:“渔娘,婶子今日原本心情不美,收了你这斗篷,己是好了一半啦”。
顺柯儿豁着牙,笑了笑,她也不问孟保山为啥心情不美,孟保山便也不多言,披好了斗篷,仍慢悠悠地走了。
不多会儿,小河挑着空担子回了,她身旁还跟着个撑伞少年,沈西。
沈西远远便瞧见,雨雾中裹着斗篷忙碌的瘦弱小身影,只倏忽间,沈西便觉得,这臭丫头实是比自个儿家中的姐妹们更可怜些。
小河放下担子,满脸笑意地说道:“柯儿,二舅爷昨夜赶回来了,家里正想办法哪……,你给小西儿找两身斗篷,二舅爷说在瓜洲就听说你的斗篷织得好……”
顺柯儿闻言,躬身从架车里取了两身,她又拿了根草绳,将卷束好的斗篷绑好,递给沈西,才道:“八十文”。
沈西也不吭声,他从腰间掏了一百文,递上前,说道:“看你小,多给你二十文,拿去补牙——”
顺柯儿也不恼,她又寻了两顶笠帽,两双草鞋,一股脑儿都塞进斗篷里,回嘴道:“饶你的,不占你便宜”。
沈西气得“哼”了声,拿了斗篷卷掉头就走……,他就是多余好心!
小河瞧见这两人赌气的买卖,不由好笑,暗自摇了摇头,她问顺柯儿,道:“你和小西儿咋不对付呢?”
顺柯儿非常瞧不上这人,也“哼”了声,多说了句,她道:“始乱终弃,恃强凌弱……,人品不行”。
小河听得首笑,她好奇地问:“他咋始乱终弃了,我看他还多给你二十文呢,咋还说人恃强凌弱呢?”
顺柯儿心道,他这明明给的是堵口费,区区小利,哼……,懒怠说了。
姐妹二人收拾好,便回了陈家刹,正好赶上吃晌饭。
罗氏、田氏听小河说陈二舅师徒己从瓜洲赶回来了,顿觉心中放下好大块石头,若是二舅在家,仍救不出二和哥与勤勉,那就……只能认命了,但盼老天爷保佑,亲人们以后还有重聚的时日。
母女几人正闲话间,却听小桂嘟嘟囔囔道:“柯儿又跑哪儿去了,每天收碗就不见人”。
大桉没好气地回了句:“你管我妹去哪儿呢,多洗俩碗能咋地,累不着你”。
小河忙道:“我来收,我来收,小桂你领小琴去看看,咱们那兔棚别让雨淋着了”。
田氏刚要数落小桂,却见罗氏边戳着大桉脑门,边问他道:“大桉,你妹子呢?小桂不说,我还没留意,她这几日又在鼓捣啥,碗一丢就不见人……”
大桉回道:“你们都想知道,自个问柯儿吧,她乐意告诉谁,就告诉谁”,他边说着,还边乐呵呵地揉着脑瓜。
罗氏气得想动手,田氏忙劝道:“嫂子,嫂子,别动手,柯儿拎得清,不能招祸啊……,这几个孩子——”
正说闹着,几人便听院门被推响,陈二舅和沈西戴着笠帽,披着斗篷,走进院来。
罗氏、田氏见了陈二舅,忙让进屋里,让座倒茶。
却听陈二舅问道:“柯儿呢?我有话要问她”。
罗氏、田氏都觉纳闷,听了二舅的问话,她们都看向大桉。
大桉被几人瞧得慌了神,大声回嘴道:“都看我干嘛,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了,待会儿……,最多半柱香,柯儿就回了,咱们大家伙儿都等着吧”。
罗氏听完,又想揪他耳朵,哪知却被这臭小子闪身避过。
大桉跑到陈二舅处,诉苦道:“舅爷,你也把我带出去吧,我搁家里就一扛气包啊,啥事儿都问我,我哪知道啊,柯儿不说的话,谁能知道?”
陈二舅听罢,也不多劝,只在上首坐了,他又问了问罗氏和大桉,这些日子家里的大小事,沈西就站在陈二舅身旁,边默默听着,边注意院外的动静。
待顺柯儿刚进院子,沈西便瞧见了,顺柯儿穿得斗篷里,不知还拿了啥,鼓鼓囊囊,看着就像个行路的粽子。
大桉也瞧见了,忙唤道:“柯儿,快进来,二舅爷找来了——”
话刚出口,大桉就堵了自个儿的嘴,呐呐地道:“我可啥都没说,不信你问舅爷,还有妈……,二婶也能作证”。
陈二舅取出个雄鸡的银牌子,问顺柯儿道:“柯儿,这个……,可是你塞进斗篷,让小西儿带回来的?”
顺柯儿看了眼银牌子,又瞟了沈西一眼,她也不脱身上斗篷了,答道:“嗯,厚福哥给的,他藏在荡里,舅爷你要去看吗?”
罗氏、田氏听得均是身形一震,啥?厚福?厚福啥时候来的?藏哪儿荡里?顺柯儿……,咋不招祸?
陈二舅听罢,倒是松了口气,又问顺柯儿,道:“你藏的?你们咋遇着的?这十来日,他吃喝咋整?”
顺柯儿见她妈并没赶着责骂,便挑拣着,答道:“嗯……,在舅爷家院外头的榆树下遇着的……,我给他送吃食”。
短短三句话,只听得众人都觉憋气,罗氏更是急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事也不告诉家里,你厚福哥现在咋样?有没有饿着病着?”
顺柯儿想想,才道:“他还好,没饿没病,就是臭得很”。
罗氏气笑,她道:“扔你在荡里半月,也得臭的哄的,快,带舅爷去领他家来”。
顺柯儿却是不动,只瞧着陈二舅,陈二舅忙道:“莫急,容我想想”,他又问顺柯儿道:“你可有法子带厚福家来?”
顺柯儿点头,她抖了抖身上的斗篷,道:“拿斗篷他穿上,叫他扮成我哥”。
“好”,陈二舅眯眼笑了,说道,“我们在家里等,你先悄摸带他家来”。
又过了大半炷香,陈二舅等人,终于见着了厚福。
陈厚福情不自禁地抱着爷爷,失声痛哭了好一阵子,他才后怕的将那日之事,娓娓道来。
因着陈家叔侄好些个都出门在外,平日里郭集摆摊等事,便落在了陈二和、陈忠义、陈勤勉等人身上,陈厚福三不五时地,也会去凑凑热闹。
三月中旬时,己有风声传到了郭集,说府城募兵,然而平头百姓家里,向来是各扫门前雪的,这事儿没临头,都不以为意。
那日陈家本该赶早集,西舅爷忽觉眼跳心闷,便要二和搁家里晒料,莫出摊子了,陈厚福原打算到集上,去与大桉会面谈天,这去不成了,他也不愿闲待家中,便撑船往上河荡里揽河泥去。
双荡河沿着河岸往南,有处水窝子,河面水流平缓,淤泥沉积,渐成深塘,当地人都管这处窝子,叫老龙涡,村人们也愿来这老龙涡处揽泥。
初春河水虽己化了冻,可那长篙经了水,攥在掌心里,仍觉刺骨,陈厚福揽了大半个时辰的河泥,看小舢板己经盛了半满,便欲掉头归家,他调转船身时,远远瞧见几艘装满人的船,正缓缓往北驶去……,陈家附近的码头上,也是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
厚福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便靠岸边泊了船,一路走走问问,才知道庄上正西处抓人,顿吓得他也不敢归家,更不敢回船上,只在家跟前不远的一处土地庙里猫着。
后来陈厚福见庙前往来人多,他又爬到自家院外一棵老榆树上蹲着,大伯娘在院里跪拜哭求、那些人挨个屋子搜人,他在树上都瞧见了,定是勤勉或是家里其他人给抓了,厚福猜想着,更加不敢冒头了,他正惶惶不知咋办,却见顺柯儿从陈家院里跑出,陈厚福忽觉天不亡他,眼下也只得先躲去陈家刹了。
顺柯儿刚看见陈家一片狼藉,她心中亦觉凄惶,冷不丁身旁树上跳下个人,更是吓得她后退几步,待瞧清是陈厚福,顺柯儿二话不说,拽了他就是一顿狂奔。
之后顺柯儿又避着路人,将厚福藏在了架车上,覆盖着斗篷、笠帽等杂物,不细翻找,倒真是叫人发现不了,待顺柯儿与罗氏碰头,罗氏一路惧怕紧张,也没发现多拉了个人回家……
恰好进院后,罗氏又进屋收拾,她让顺柯儿避着人,把铺盖和吃食送去鱼塘给大桉,顺柯儿便连人带铺盖卷一并藏去了荡里。
临别时,顺柯儿只说每隔两三日便来送些吃食,陈家若有甚动静也来告诉他,厚福觉着她年幼,却救他于危难中,可自个儿身无长物,他只得学了那绿林好汉,摘了脖颈上挂的金鸡报晓银牌,道:“这牌子先予你,若要使钱,也能先换个百来文的……”
顺柯儿却不与厚福客气,她接了银牌就走,之后每隔两三日,顺柯儿便捎些干粮吃食来,并告诉他些消息,陈勤勉和他爸都给抓了,他妈急病了,西爷爷和忠义叔正想办法,保长又领人上他家搜捕了,叫范伯轰走了,爷爷和他那不省事儿的徒弟回来了……,零零碎碎,总叫他略安心,又揪心。
陈二舅听他说完,便吩咐田氏下去管束孩子们,不要多嘴,又叫大桉带厚福去洗漱,先换身干净衣服。
陈二舅沉吟了好半晌,才对罗氏和顺柯儿说道:“这事儿,柯儿办得好,只是厚福当下不能领家去,我看真州城里,还得乱一阵子,二和和勤勉,一时半会儿定是回不来了……,我只盼着他们叔侄能在一处,彼此照应……,待清明一过,我老头子就把厚福偷带出去,万不能叫村人发现,若是横生枝节,恐怕保长等人逮着错处,死咬陈家……,咱们家避去东北的人太多了,实难不招人嫉恨,我看,就用柯儿的法子,偷梁换柱,小西儿,这事儿也得用上你,咱们这样办……”
当日,陈二舅师徒与罗氏、顺柯儿、陈厚福等安排好诸事,便告辞先回了双荡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