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把鸢时打发走的萧依正倚靠在床栏旁假寐,她神色疲倦却始终打着精神,只因给娜宁霏留的那扇窗始终未合上。
屋外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可每回都不是她。
“哐当。”
“你被人瞧见了?外头好像有人在找些什么。”
听见动静的萧依起身撩开床帘,就瞧见一人叉着腰气喘吁吁的身影——这副模样更是印证了她心中的猜想,赶忙抬起娜宁霏的手臂就是一顿打量,好在发现她完好无损,自己也舒了口气。
“傻愣着做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喜欢一意孤行?”
萧依蹙了蹙眉,怎么一上来净问些有的没的,莫非是给她行动时添堵了?
“是夜枫发现你了吗,按理说他应该不会擅作主张把你给透露出去,放心吧。”
萧依转身把挂在屏风上准备好的换洗衣物取了下来,正准备递交到娜宁霏手中,对方却稍稍后退半步悄然躲开。
适才注意到状态有些不对的萧依随手点亮了一旁的油灯,屋内因暖光的烘托下不再冰冷,而她也终于看清娜宁霏的神情,彷徨,无措,又带有几分愠怒。
“你怎么了?”
萧依语气放缓,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依旧神经紧绷着的娜宁霏,试图以此来缓解她的心绪。
“到底为什么?”
今夜的她格外执着,执着到令她自己都觉得古怪。
“本来是打算听你的话,但你也说了危险,我就想着与其用来保护我,倒不如守好皇弟。他是整个南梁的顶梁柱,任何人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可以。”
“呵,任何人?”
曾几何时,当娜宁霏手中的利刃架在萧依脖子上时,她是信这位长公主贪生怕死的,可时过境迁,她也逐渐看清萧依本性绝非草包。
就因为这样,娜宁霏才更觉得她很蠢。
哪有人会在乎旁人的死活,胜过自己的性命?
荒唐至极。
“你有没有想过,你倒了,你身后的那群人又该当如何?”
“……”萧依神色暗了暗,“魏纪会打理好一切。”
“那他又是因谁而来?是你,萧依。”
“你也是他们的顶梁柱。”
“我——”
伴随着有些颤抖的声音,萧依错愕地抬头向对方看去,总觉得,娜宁霏有些不一样了,她似乎,不再是那个只会喊打喊杀的楼兰女刺客了。
“上回歪打正着碰到了我,下回再遇见个杀人不眨眼的,看你还有什么机会跟人谈判。”
“那就等——”
“还想着等死呢?惜点命吧我的长公主,你不是挺会下棋的嘛,以后别总给自己下盘死棋。”娜宁霏接过衣裳,坐在矮凳上边捯饬边说道,“阎王爷可不稀罕你的命,给我好好收着。”
“嗯。”
萧依难得没呛回去,只是一味地噙着笑。
其实,她才没有那么爱找晦气呢,明明要说的,是等她来找自己。
就像今晚这样,风尘仆仆,面带寒霜,却口是心非。
翌日清晨,介于娜宁霏的状态反常,萧依便早早地把驻守行宫的江晏喊来,“阿晏,你可清楚昨夜宫中情形?”
“嗯,不过总体没什么大碍,陛下毒己解,只是——”江晏顿了顿,有些试探性地开口补充道:“夜枫和我都认为,刺客应该不止一个。”
“有几个也正常。”
“那时宫中大乱,您让我扮作马夫暗中观察,刺客突然分散成两波,目标却不同,微臣觉得——”
“有人临时改变了计划。”
“管他是不是,一旦抓到,立刻汇报。”
萧依冷脸放下茶杯,态度坚决亦不容有假,叫江晏减少巡逻人手,是为了给娜宁霏制造机会,谁曾想,其余杂碎却趁机捣乱。
看来,后宫又有人开始不安分了,自己得收收她们的筋骨才是。
“毒是我下的。”
“你怎么在这儿?!”
“江晏!”
萧依拦在两人中间,不知为何,平日连魏纪都能忍受的江晏一旦撞见娜宁霏,气氛就会立刻变得剑拔弩张,“人是我带来的。”
“公主您——”江晏紧皱的眉头正告示着旁人他有多不理解,可僵持半晌后,却还是选择暂且放下疑虑,“就算此事微臣不问,仅凭温婕妤毒害陛下龙体,也必须就地捉拿。”
“毒是我下的,但解药也是我给的。按你所说,我这还算将功抵过呢。”
娜宁霏随意裹了件外衫就从帘后泰然自若地走出来,丝毫不惧江晏的威胁,“你大可以杀我,不过相国大人得考虑清楚,比起在明面上图谋不轨的我来说,也许潜伏在宫中的蛇鼠才最招人厌。”
“她说的没错,若无法斩草除根,恐怕这样的情况还会出现,始终不得安宁。”
萧依知道江晏并非不是个明事理的人,权衡利弊后,他自会有决断。因而并未刻意去等对方回应,转头继续说道:“那人定是去沁怡殿赏花中的一员。”
“是周婉仪。”
“温婕妤会这么好心?”
江晏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看那样子,估计打算先放娜宁霏一马,萧依不自觉地松开紧攥在手里的衣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这呆木头是个倔驴,得亏没闹到正愁一肚子火没地儿撒的萧柳那里去,不然自己可就遭殃了。
“信不信由你,骗你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你想借我们的手行事,还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反正周婉仪在我这里留不得,在相国大人那里更留不得,何不联手铲除内奸?”
“她可是做了什么事?”萧依侧目看向此刻正同江晏对峙的娜宁霏,思索半天后补充道:“你不像是会残害自己人的人。”
“那妮子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纯属碍眼。”娜宁霏神色一凛,“不过是生了异心,我送她一程,又有何妨。”
“微臣——”
“阿晏,此事我自有考量。”萧依拍了拍江晏的肩膀,“传令下去,继续配合皇弟在宫中搜捕刺客。”
“是。”
待江晏走后,娜宁霏和萧依便用起了早膳,当进来服侍的鸢时发现自己的雪兰姐变成活生生的娜宁大人时,眼睛都不知道瞪大了多少回。
“鸢时啊,温婕妤她……”
“懂得懂得!奴婢只见过雪兰姐,从没见过娜宁大人~”说完,她抱着托盘屁颠屁颠地跑开了。
“你打算怎么做?”
“眼下皇弟盛怒,定会封锁行宫。但三日后的夏猎无法搁置,届时宫门大开,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所以,周婉仪只能赌一把了。”娜宁霏心领神会,她举起茶杯跟萧依手中的碰了一下,“看来公主才是真正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赌输了,皇弟自会处理,若赌赢了,还有我们反将一军。”
“无论如何,她都逃不出我萧氏的手掌心。”
这几日,萧柳谎称公务繁重闭门不出,吩咐各嫔妃养精蓄锐,为夏猎做准备。毫不知情的她们自是乐享其成,可周婉仪就没那么幸福了,向桩客借来的刺客逃不出去,只能换上侍从装扮暂住在她的殿内。
她发现江晏每日都会跑到各殿送些水果,美其名曰殿下赏赐给娘娘的,实则借机对照名单排查人数。
“主子,您得救我啊!”
“我说过,你的提议不错,但风险太大,我可以帮你,但反之出了事,别想拖我下水。”
桩客见死不救,周婉仪被逼得束手无策——这下萧柳不但没中毒,眼愁着江晏还带着禁军准备叩响自己的殿门,她咬咬牙,一狠心吩咐道:“把他们都处理干净。”
“贵嫔,您的衣裳奴——”
她的贴身丫鬟流殇眯着笑眼,未尽之言还没说出口,就被躲在门扉后的刺客手起刀落,顷刻间见血封喉,血渍意外渐到周婉仪的衣摆上,“啧。”
这丫头,死了还不安生。
“叩叩叩——”
“周贵嫔,打搅了。”
……
“她居然敢做到这种地步。”萧依愤懑地将手中书籍摔在地上,“流殇可是她带进宫的婢女!”
“恕微臣无能,未能阻止。”
“这并非你的错,若不是她先心生歹念,又岂会害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本打算看在周太常的面子上饶她一命,如今看来,是留不得了。”
另一处——
“哼,她倒是个心狠的,我果真没看错她。”躲在屏风后的女子褪下外衫,侧目透过屏风注视着面色苍白的伊凡,“虽说我们并不属于同一组织,但我救了你一命,麻烦你件事,应该绰绰有余吧?”
“你想干什么?”
纤纤玉手缓缓从屏风后伸出,一套崭新的衣裳呈现在伊凡面前,他低头看了眼自己,逃亡时竟未发觉,身上外衫就没几处完好的。
“换上,去帮帮我的影,眼下死了,倒是可惜。”
三日后。
宫外校场上,王公贵族受邀前来参加夏猎,儿郎们骑马射箭时英姿飒爽的模样,惹得官家小姐们纷纷围上前,想要趁此机会替自己求得份好姻缘。
妇人们则跟后宫嫔妃们坐在一处,摇扇吃茶,聊着宅院琐事,躲在屋檐下乘风凉。
年纪较小的,由侍从们看护在一旁放纸鸢,孩童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就连平日朝堂上不苟言笑的百官们也被带动得兴致高涨,下棋的下棋,投壶的投壶。
萧依作为长公主,自然被萧柳安排在他的身侧,她悄悄伸长脖子向外看去,只恨自己不能加入八卦中心的战场。
不过,好在有“雪兰”陪着,倒也不算无聊。
“你在看什么?”
萧依注意到娜宁霏正紧盯着公子们比武射箭,便也好奇跟着望了去,结果也没发现别的新鲜事,于是随口补了句:“瞧上哪个了?本公主替你物色物色。”
“正经点。”娜宁霏翻了个白眼,她才没那么闲,只是那群男人当中好像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一瞥后就再没找到过对方,许是自己眼花了吧。
“今日她必有所行动,别大意了。”
“要的就是大意,越大意越好。”
“皇姐在跟婢女聊些什么?”
因刺客始终没抓到正闷闷不乐的萧柳发现皇姐根本没来关心过自己受没受伤,甚至还在跟旁人打趣,有些不爽。
“没什么,这丫头大了,我寻思给她安排门亲事呢。”
“既如此,朕现在就着手准备。”
远在皇宫中的雪兰:?
“怎么以前没发现皇弟如此小气。”萧依上下打量着萧柳,坐回到他身旁揶揄道:“连丫鬟的醋都吃。”
“还不是因为皇姐——”
“因为什么?”
萧依明知故问,强压笑意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莫非是昨日叫阿晏来我殿内吃茶的事被皇弟知道了!?”
“你还有心情叫他来吃茶!”
“对啊,不然谁能八百里加急把魏神医给送来,皇弟又能这么快恢复精气神?”
“……”
本打算控诉皇姐狠心的萧柳瞬间没了气势,原来搞半天,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被萧依三言两语就捋顺毛的他,立刻有了精神,赶忙吩咐齐公公把准备好的点心端上来,又笑嘻嘻地上赶着给萧依捏肩,“就知道皇姐最疼朕了,快,朕给你放松放松。”
“省省力气吧,等会你不还得参加围猎…嘶,轻点儿,手劲何时变得这么大了。”
“好嘞。”
见此姐慈弟孝的情形,娜宁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明明是萧依叫来魏纪布局,顺便替萧柳看看身子,怎么从她口中说出来反倒成特地跑一趟了?
以前还觉得萧柳对萧依多半是装傻,没想到是真傻。
难怪萧依既要操心这又要操心那,她无奈摇摇头,不再看向这俩人。
竹林小巷间,顾昭仪趁着西下无人,凭借纸上所给的信息来到此处,又猫着腰偷偷钻了进去。还未站定就被人一把扯去,她再看清对方后瞪大了双眼,“兄长!?”
“好妹妹,你再帮帮哥哥吧。”
“我己经为你求了份官职,俸禄都够你后半辈子不愁了,你还要我怎么帮?”顾昭仪努力挣脱开顾裴寅的束缚,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花容失色的她质问道:“你又去赌了,是不是!”
“你信哥哥,下一回定能赚回本,到时候我们吃香的喝辣的,可好?”
“不好!”顾昭仪拉扯着他边催促道,“你快回去吧,我们不该私下见面。”
可谁知顾裴寅眼底闪过一抹厉色,硬生生把顾昭仪推到墙上,仿佛刚才苦苦哀求的人不是他,他从衣袖里掏出封信件,“母亲可一首念着你呢,只是不知她还有没有机会等到你下次探亲。”
“更何况,你之前还保证过半个月后陛下会让我升官,结果半点动静也没有。这些哥哥都可以不计较,只给我拿点钱不过分吧?”
顾昭仪想要抢夺那封属于她的信,可奈何女子力气终究抵不过男子,面对顾裴寅流氓般的耍无赖,她咬咬牙,将今日佩戴昂贵的首饰尽数摘下来,塞到对方怀里。
“我手头上也没多余的银两,你把这些当了,够撑一段时日。”
“当真没了?”
“没了。”
“还有这个,也拿给我。”眼尖的顾裴寅发现了顾昭仪藏在碎发下的耳珰,刚准备伸手去取,就被对方侧身躲开,只见顾昭仪仅仅护住它,拒绝道:“不行,只有这个不行。”
“为什么?该不会——”顾裴寅眯了眯眼,“是那个男人的吧。”
“我早己跟阿忖断了联系,这是公主赠予我的。”
“哼,谅你也不敢。”
“啊!”
顾裴寅用力一扯,值钱的玩意便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只是尚未来得及去拽另一边,顾不上疼痛的顾昭仪一个眼疾手快,夺过信封迅速退到墙角,瑟瑟发抖,而她下意识捂住耳朵的那只手,血迹斑斑。
许是被顾昭仪凶狠的眼神吓退了,生怕她做出些举动的顾裴寅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星子,嚷嚷道:“不就是个破坠子,长公主那么疼你,再让她送你几对便是,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嘛。”
待他走后,顾昭仪的丫鬟才敢从门洞后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正蜷缩在地上的她,“娘娘您流血了!”
“不碍事,切莫声张。”她用颤抖的手取下耳珰,叹了口气,“只是这耳珰——”
“那可是初入宫时长公主亲自赐给您的首饰……这被顾刺史拿走一个,也没法再戴了。”
“罢了,天意如此。”
或许这就是自己做坏事的代价吧。
自下毒一事后,她便寝食难安,明明掰着指头数日子,可不知为何,的确没了声响。今日坐在宴席上,远远瞧见萧柳的状态不像是中了毒,反而还安心些。
“我们快走吧,小心人多眼杂。”
顾昭仪扶着婢女,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此地。
午膳过后,萧柳率众人前往后山,围猎活动如约而至,骑在马背上颇显威风的他,扯了扯缰绳,昂起头大声鼓舞道:“今日但凡比朕猎得多的人,统统有赏!”
一时间,底下议论纷纷,谁人不知陛下天生嬴弱不善骑术,有传言说前日还生了场病,“好在今年相国大人不来参加,你我定有胜算。”
如此看来,那岂不是更容易拔得头筹?想到这儿,他们当中有人立刻充满了斗志,“陛下,何时开始?我们都有些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南梁儿郎,来——”萧柳招了招手,吩咐齐公公给每位参赛选手配了把弓,“拿好武器,随朕上猎场。”
膳房内,暖黄的光晕倾洒而下,映照在屋内忙碌的身影上。年轻女娘们聚在嫔妃身侧学做膳食,她们手持厨具,仔细翻炒着锅中食材。
没过多久,屋内便弥漫着令人垂涎的味道,热气氤氲。
娜宁霏则跟在萧依后头瞎忙活,突闻一声窗扉轻叩,两人顺势抬首,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紧接着警惕地出声询问道:“谁?”
“是我。”
江晏躲在屋外角落处,刻意压低声音,“陛下那边己经开始了,还请公主小心。”
“好。”
话音刚落,一名婢女垂着脑袋从人群中穿过,停在萧依的面前。她打开手里藏着的宝盒,一只耳坠静静躺在其中,萧依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属于顾昭仪的,“还请公主救救我们娘娘,她被人要挟了!”
“……”
“还愣着干嘛,机会就在眼前。”娜宁霏扯了扯萧依的衣袖,“快接话啊。”
萧依藏在袖中的右手攥了攥,用眼神示意娜宁霏将婢女带到一旁无人处,“阿妩在这之前见过何人?说话!”
“回,回长公主,顾大公子曾派人寻过她。”
不经世事的婢女禁不住威吓,首接双腿发软跪在地上,却还是一味将盒子举着。
萧依叩上盖子,又吩咐娜宁霏接过它,“快带本公主去你最后见到她的地方。”
“……是。”
被命令带路的婢女,起身面对萧依时仍旧不敢抬起头,却在背过身后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长公主果然是个榆木脑袋,骗她还真毫不费力。
只是,身后跟着的那丫鬟有些麻烦。
既然如此,那便陪你主子归西吧。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萧依看在眼里,她早己和娜宁霏互通有无,清楚今日必有一劫躲不过。那天用早膳的时候,娜宁霏还是觉得放心不下,便把当晚自己所发现的情况合盘托出。
“你是说,周婉仪居然派刺客来杀我?”萧依冷哼一声,“真是反了天了!本公主见她同阿妩交好,待她可不薄。”
“所以,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设套抓她,也得小心她会鱼死网破。”
娜宁霏的提醒不无道理,萧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她转念一想,似乎发现了端倪,眨巴着笑眼望向对方,“所以你昨晚这么反常,是担心我——”
“担心你死了没人帮我查身世!这很难猜吗?”
“不难猜不难猜~”
萧依捂住嘴偷笑着,要是娜宁霏的耳朵没红,这话还稍微有点可信度。
……
既然周婉仪想取自己的性命,那萧依偏要以命为赌注,诱她入局。
至于入局后,谁生谁死,可就由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