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千倾,起于累土;其根基若为白骨,则风雨未至,己闻哀鸣。
从西山那座荒凉的墓园归来之后,方华便将自己再次关进了那座与世隔绝的小院。
她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才将武安公秦镇那充满了铁血和怨念的庞大记忆给初步消化。
那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精神凌迟。
她仿佛亲身经历了那位大将军从荣耀的顶峰跌落至万劫不复深渊的全过程。
那份被构陷的冤屈,被灭门的悲愤,几乎要将她的理智都彻底吞噬。
但每当她的意志快要被秦镇那股滔天的怨气所同化时,她自己那被活埋时的刻骨的恨意,便会像一根冰冷的针,将她狠狠刺醒。
她不能沉沦。
她不仅要为自己复仇,更要为这位至死都不曾瞑目的大周功臣,讨回一个迟到了十多年的公道。
当她终于从那片混乱而又血腥的记忆海洋之中挣脱出来时,她的眼神己经再无半分个人的爱恨情仇。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天道”的绝对的冰冷和平静。
她铺开了一张巨大的宣纸。
然后,提笔在宣纸的最中央,写下了六个带着血腥气的大字。
“武安公灭门惨案。”
然后她以这六个字为中心,开始抽丝剥茧,画出了一张足以让整个大周王朝都为之震动的罪恶网络图。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个所谓的“家”,是如何在短短十数年间,从一个普通的二流世家,一跃成为京城之中炙手可热的权贵。
她看到了罪恶的源头。
秦镇的记忆像一把最锋利的钥匙,为她打开了方家那所有看似光鲜的财富背后最肮脏也最血腥的秘密。
她记得在她七八岁的时候,主母李氏曾以一位“远房亲戚”病故,留下一大笔遗产为由,忽然就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开起了数家名为“霓裳阁”的高档绸缎庄。
那些绸缎庄所用的都是最顶级的江南贡品丝绸,一时间生意火爆,为方家积累了第一笔庞大的原始资本。
而现在,方华知道了。
那位所谓的“远房亲戚”根本就不存在。
那些源源不断的顶级丝绸的来源,正是当年被方家以卑劣手段侵吞掉的,原属于武安公秦镇名下的三座位于江南的皇家贡品丝绸织造厂!
她又记得在她十岁那年,她的父亲方景鸿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一笔巨款,组建了一支极其庞大的远洋商队。
专门从事与海外诸国的瓷器和香料贸易。
也正是这支商队,为方家打开了通往豪门世家的大门,让方景鸿在户部之中地位愈发稳固。
而现在,方华也知道了。
那支商队最核心的,那十几艘用来压舱的巨大福船,正是当年秦镇用以和西洋商人进行贸易的私人船队!
最让她感到不寒而栗的,是主母李氏的娘家。
李家本只是京城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僚家族。
可就在秦镇死后的第二年,李氏那个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亲弟弟李瑞,竟一夜之间仿佛开了窍一般,成了京城最大的玉石商人。
他开的“宝玉轩”,几乎垄断了整个京城所有来自西域的高档玉石的生意。
而现在,谜底也揭晓了。
秦镇的记忆里清晰地记录着。
他曾凭着与西域某国的良好关系,独家买断了那条被誉为“玉石之王”的昆仑山玉矿的十年开采权!
而那份价值连城的契约,也随着他的死亡而落入了方景鸿和李氏的手中!
丝绸,商船,玉矿……
一桩桩,一件件,秦镇那庞大的、足以富可敌国的家产,就在他死后,被方景鸿和李氏这对罪恶的豺狼夫妻,通过各种看似合法的手段,给不动声色地侵吞、洗白,最后变成了方家赖以飞黄腾达的坚实根基!
方华看着自己亲手画下的那张脉络清晰的罪恶之图,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原来,她从小到大所穿的每一件衣服,所吃的每一口饭,所住的每一间屋子,都沾满了秦家那上百口人的鲜血!
这个家,从根子上就是烂的!
这个家,就是一座用别人的白骨和鲜血所堆砌起来的华丽的坟墓!
那么,摧毁它,便是替天行道!
方华的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需要找到那份由秦镇亲手写下的,记录了所有罪证的血书。
那,是可以将这一切都公之于众的唯一也是最致命的铁证!
她再次沉下心,仔细地在秦镇那最后的、己经开始变得混乱和模糊的记忆之中搜寻着。
她感受到了秦镇在写下血书时那无尽的悲愤。
也感受到了他在思考如何藏匿这封血书时那最后的智慧和决绝。
不能藏在自己府里。
会被搜出来。
不能交给朝中同僚。
会连累他们。
必须藏在一个最不可能也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能让他的后人有机会找到,却又绝对不会被他的敌人所发现的地方。
忽然,一个极其疯狂和大胆的念头,在秦镇的残存意识中一闪而过。
方家!
方家的宗祠!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还有什么地方,比藏在自己死对头的祖宗牌位后面,更安全也更具有讽刺意味的呢?
方华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她找到了!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最终的答案!
她看着自己那张画满了罪恶源头的图纸,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残忍的微笑。
原来,这才是你们所有罪恶的源头。
一座用鲜血和白骨所堆砌的虚假的金山。
既然如此,就让我从你们最敬畏的,那间祠堂开始,将这座金山彻底推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