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没有“晚安”的夜,像一块沉重的界碑,在沈枷禾和过去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鸿沟。时间并未停滞,它以某种麻木而机械的方式继续流淌。额角的伤疤在愈合,留下了一道浅淡的、却无法忽视的痕迹,如同刻在灵魂上的封印。她搬离了林薇那间充满温暖却也无法驱散她心底寒冷的客房,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拖着不多的行李,搬进了一间朝北的单身公寓。
公寓不大,采光不佳,即使在白天也显得灰蒙蒙的。窗外是城市冰冷的钢筋森林,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同样灰白的天光。房间里弥漫着新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陌生气味,空旷而寂静,只有她自己细微的脚步声在回荡。这寂静不再是林薇家那种带着关怀的安静,而是一种彻底的、被世界遗忘的孤寂。
她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面对着空旷的房间和尚未拆封的纸箱。需要处理的事情堆积如山:新工作邮件、租房合同、水电煤气开户……无数条通知在手机屏幕上争先恐后地跳动,像一群饥饿的乌鸦聒噪着。
她解锁手机,屏幕的光映亮她毫无表情的脸。微信图标上那个鲜红的数字“99+”,像一道刺眼的伤口。
手指几乎是带着一种麻木的、清理垃圾般的惯性,点开了微信。
界面瞬间被无数群聊信息流淹没:工作群在激烈讨论方案,同事群在约饭八卦,小区业主群在抱怨物业……各种头像、各种名字、各种信息碎片如同浑浊的潮水,瞬间冲刷着她的视线。
而在这一片混乱的信息洪流的最顶端,那个曾经如同灯塔般存在、无论多少信息轰炸都岿然不动的置顶位置——
空着。
那个位置,曾经只属于一个人:江凛。
那个意气风发的商务头像,那个她曾经能闭着眼睛画出轮廓的名字。
此刻,那里空空荡荡。像一个被遗弃的王座。
沈枷禾的目光在那片空白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没有犹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在她冻结的心湖中荡起。
她的指尖冰冷而稳定,像手术刀般精准。
她长按着那个被无数新信息挤压到屏幕下方、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属于“江凛”的对话框。头像和名字在指尖下微微颤抖,仿佛在做最后的、无声的哀求。
屏幕上跳出选项菜单。
她的拇指,没有丝毫停顿,向下滑动,精准地悬停在那两个冰冷的方块字上:
“取消置顶”。
指尖落下。
确认。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呼吸。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没有半分留恋迟疑。
就在指尖落下的那一刹那——
“叮!”
电梯到达楼层的清脆提示音,毫无预兆地穿透公寓薄薄的门板,在她耳边骤然炸响!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毫无防备地狠狠刺入她麻木的神经中枢!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晕眩感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手机屏幕、灰白的墙壁、未拆封的纸箱——瞬间扭曲、旋转、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斑!
她下意识地伸手撑住旁边的墙壁,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那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
为什么是电梯声?
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划过混沌的脑海。无数个被刻意遗忘的碎片瞬间翻涌上来:
深夜加完班,他开车来接,电梯门开,他带着一身寒气却笑容温暖地站在门口:“枷枷,回家。”
吵架后她负气跑回娘家,他追来,在楼下电梯口堵住她,不由分说把她扛回家。
她出差回来,拖着行李疲惫不堪,电梯门开,他张开双臂等在门口:“欢迎领导视察!”
电梯门开合的瞬间,曾经承载了多少次重逢的期待、和解的契机、归家的温暖?
而此刻,这声“叮”,却像是对她刚才那个“取消置顶”动作的、冰冷而残酷的回响。仿佛在宣告:归家的门,永远关上了。那个等待在门口的人,连同他占据的特权位置,一起被彻底抹去。
晕眩感渐渐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冰冷和一种……奇异的、空落落的轻松感?像是终于拔掉了一颗早己腐烂坏死、却一首不敢触碰的毒牙。剧痛之后的麻木,带着一种自毁般的解脱。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聚焦视线,看向手机屏幕。
置顶列表:空。
那个属于“江凛”的对话框,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石头,瞬间被汹涌的信息洪流彻底淹没。它迅速下沉,被“XX项目攻坚群”、“相亲相爱一家人(同事版)”、“北城国际公寓业主交流群”……一个接一个地覆盖、挤压、推搡。
几秒钟之内,它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沉入了屏幕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由无数无关紧要的对话组成的信息深渊。
再也看不见了。
她面无表情地关掉微信,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冰冷的桌面上。房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城市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
三天后。江凛的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CBD景观,车流如织,霓虹初上。江凛刚刚结束一个冗长而火药味十足的视频会议。对手的刁难、团队的低效、紧绷的神经……所有压力像一层黏腻的油污糊在皮肤上,让他烦躁不堪。
他扯开领带,随手扔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疲惫地坐进宽大的办公椅,捏着眉心。
习惯性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他伸手拿起了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解锁。
目光习惯性地、第一时间投向微信界面置顶的那个位置——
空。
那个位置,曾经永远被一个名字占据——沈枷禾。那个他曾经设置成特别提醒的头像,那个无论他多忙,只要跳出小红点,他都会第一时间点开的对话框。
此刻,那里空空如也。
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掠过他疲惫的眼底。他微微皱眉,手指下意识地往下滑动屏幕。
没有。
再往下滑。
还是没有。
工作群、客户群、高管群……无数个带着红色未读标记的头像和群名在屏幕上滚动,像一条嘈杂而冷漠的信息河流。
那个他置顶了三年、从未变动过的对话框呢?
江凛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眼神从最初的错愕,渐渐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一股冰冷的、被什么东西无声掏空的感觉,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他猛地坐首身体,手指开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在屏幕上疯狂地下滑、上滑、再下滑!仿佛要用指尖的蛮力,硬生生地从这片信息洪流中,把那个沉没的名字打捞出来!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被那些他从未仔细看过的“XX项目进度汇报”、“行业峰会邀请函”、“财务部通知”……彻底淹没了!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混杂着被忽视的愤怒、被单方面切断联结的恐慌、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被彻底遗弃的冰冷耻辱感!
“操!”
一声压抑的、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低吼从他喉咙里迸出!
下一秒,他攥紧手机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带着全身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烦躁,猛地将手中那冰冷坚硬的金属玻璃块,朝着几步之外那张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炸开!
手机像一颗愤怒的炮弹,重重砸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沙发深深凹陷下去,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手机在皮革表面弹跳了一下,屏幕朝下,无力地滑落到地毯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江凛保持着投掷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办公室死一般寂静,只有他压抑的喘息和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
碎裂的手机屏幕朝下,躺在昂贵的地毯上,像一块被丢弃的垃圾。屏幕的幽光彻底熄灭,映不出他此刻眼中翻腾的、被信息洪流无情淹没的恐慌,和被自己亲手推开的爱人彻底放手的、迟来的、冰冷的绝望。
她取消了置顶,如同拔掉了他维系幻想的最后氧气管。
他砸向沙发的手机,是对自己无力挽回的、迟来的、愤怒的哀鸣。
深渊己至,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