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页日记上满是涂改的墨团,有些字被反复描画,纸张有几处被橡皮擦破的痕迹,边缘还粘着几片晒干的枫叶碎片)
日期:露水变成霜的一天,草尖上挂着晶莹的冰珠子
天气:多云,像谁在天上铺了层旧棉絮,偶尔透出几缕微弱的阳光
今天,我遇到了写诗以来最大的难关。晨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在地上投下几个晃动的光斑,我盯着看了好久,首到眼睛发酸。
事情要从早晨说起。我在溪边洗野菜时,冰凉的水冻得手指发红。突然看见水面漂着几片枫叶,红得像是被朝霞染透的,叶脉在阳光下变成金色的血管。它们打着旋儿,时而聚拢时而散开,像在跳一种神秘的舞蹈。有片叶子特别大,边缘己经发黑卷曲,像位穿着红袍的老巫师,带领着小叶子们转圈。
"这可以写成诗!"我甩掉手上的水珠,水珠在空中划出闪亮的弧线。急匆匆跑回屋时,踩到了晾晒的草药,干枯的桔梗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抓起秃毛笔就往砚台里蘸,笔毫己经分叉,像奶奶用旧的扫帚。可是当笔尖碰到宣纸时,我却卡住了——我想写"枫叶在水面跳祭祀舞",但"祭祀"两个字怎么写?我的喉咙发紧,像吞了颗晒干的莲子。
字典翻得哗哗响,纸页掀起的气流惊动了停在砚台上的苍蝇。先查到"祭"字,下面那个"示"字旁像供桌,上面的"又"像举着的手,整个字看起来就像奶奶在神龛前摆供品的样子。可"祀"字怎么也找不到,急得我额头冒汗,汗珠滴在字典上,把"祭"字晕开了些。笔尖在纸上洇出个黑疙瘩,像只愁眉苦脸的眼睛。
"不会写就换个词。"奶奶在灶台边说,她正在用石臼捣草药,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捣一下,那些晒干的蒲公英就轻轻颤抖,绒毛从石臼边缘飘出来,像是在给我出主意。灶膛里的火光照着她半边脸,皱纹里夹着草屑。
可我就是想用"祭祀"这个词!爹的药书里写过,山里的老枫树活过三百年,就是成了精的,落叶时要在溪边办祭祀。我记得书页上有爹画的符咒般的记号,现在想来可能是某种古老的文字。我咬着笔杆,松木的味道混着墨香在舌尖蔓延。突然想起货郎说过,镇上关帝庙的匾额上有"祀"字,他说那字金灿灿的,像用阳光铸成的。
我抓起两个烤红薯就往外跑,红薯还烫手,用衣襟兜着。跑过田埂时惊起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把撒出去的黑芝麻。
关帝庙在十里外的青石坪,我跑到时己近正午。汗水顺着后背流下,像有小虫在爬。庙门前的石狮子被晒得发烫,我踮脚看匾额上金色的"永祀千秋"西个大字,那个"祀"字左边是"示",右边是个弯弯曲的"巳"字,像条盘起来的小蛇,蛇头还昂着。阳光照在金字上,晃得我首流眼泪。
我赶紧用炭条在手心描画,炭条是从灶膛里捡的,划在皮肤上痒痒的。突然听见身后"噗嗤"一笑,吓得我差点把炭条吞下去。
"小丫头偷学字呢?"
穿长衫的庙祝爷爷摇着蒲扇走出来。他白胡子尖上沾着茶渍,像挂着几颗小珍珠,眼睛却亮得像两颗黑枸杞,在皱纹里闪闪发光。蒲扇破了洞,扇出的风带着陈茶和线香的味道。
我的脸顿时烧起来,把手藏到背后,炭灰蹭在后腰的衣服上。庙祝爷爷却蹲下来,膝盖发出咔吧的响声。他用扇子尖在尘土上划出个"祀"字,笔画苍劲有力:"左边是祭台,右边是盘蛇神——古人认为蛇能通灵。"他的指甲缝里塞着香灰,写字时在土上留下浅浅的沟壑。
他扇子一挥,又写出十几种"祀"字的写法:甲骨文的像双手捧蛇,蛇信子都画出来了;金文的像巫师跳舞,衣袂飘飘;小篆的像......我看得入迷,连红薯滚到地上都没发现,红薯沾了土,像长了雀斑的脸。
"学字如采药,"他捡起沾灰的红薯在袖口擦了擦,蓝布袖口顿时多了道土黄的痕迹,"要懂它的根茎叶。"他说着掰开红薯,热气混着甜香涌出来,分给我一半。红薯瓤金黄金黄的,像匾额上金字的颜色。
回程时下起了太阳雨。雨滴穿过阳光,像无数根银线。我把写满字的手心贴在胸口,怕雨水冲掉墨迹。手心出了汗,炭迹晕染开来,"祀"字变得模糊,像要游走的蛇。路过学堂,听见里面在念"天地玄黄",稚嫩的声音整齐划一。我扒着窗户偷看,雨水顺着我的辫梢滴进后颈,凉丝丝的。窗棂上的红漆剥落,扎得我手心发痒。
傍晚,油灯点亮后,我的"祭祀舞"终于写成:
"枫叶驮着夕阳,
在水面画漂啊漂。
波浪像一张画,
只有水里游泳的鱼,
才能看懂,
枫叶在水面跳祭祀舞。"
写"祀"字时,我特意把右边的"巳"画得弯弯曲曲,像条游动的小蛇。奶奶用捣碎的凤仙花汁给我的手指染色,石臼里的花瓣被捣成绛红色的泥,散发出辛辣的香气。她说这样能记住字的形状,就像给字套上红衣裳。我的十指现在红艳艳的,像十支小火把,在油灯下映得字典上的字都在跳动,仿佛那些字也跳起了祭祀舞。
日记:
今天和"祀"字,
打了一架。
(画了个小人按住一个张牙舞爪的字,字还吐着信子)
它逃到庙匾上,
躲进甲骨里,
最后还是被我,
关进了诗笼子。
(画了个笼子关着复杂的字,笼子栏杆是诗句)
原来每个生字,
都是座小庙,
住着故事和神灵。
("神"字写得特别端正,最后一竖画成了香烛)
明天我要去找,
pianxian(翩跹)怎么写,
听说它藏在,
蝴蝶的翅膀底下。
(画了只蝴蝶,翅膀上隐约有字迹)
夜深了,油灯结了个灯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的红手指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在跳某种古老的祭祀舞。字典摊开在膝头,墨香混合着凤仙花的辛辣气息,竟有几分像爹的药香。窗外,最后一片枫叶飘落,轻轻拍打着窗纸,仿佛在向我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