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驶出洛都城门,颠簸就剧烈了起来。
辛夷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沈书白给的那个绣着雅致竹纹的钱袋。她解开系绳,将里面的银票和碎银子一股脑儿倒在腿上,借着车窗透进来的光,埋头一张张地点数。
“十两,二十两……五两的这张角有点破,回头得赶紧去钱庄换了……还有这几块碎银子,得称称……”
她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魔教信使那嘶哑又焦急的声音穿透了车帘。
“花护法!教主在回程路上遇袭,身受重伤!速归!”
“什么?”花玲珑厉喝一声,猛地掀开车帘,“调头!回总坛!快!”
车夫慌忙勒马,车身剧烈一晃。
辛夷手一抖,刚数好的银票“哗啦”一下,散了一地。几锭碎银子更是叮叮当当地滚进了车厢角落。
“我的钱!”
她惊呼一声,也顾不上别的,手忙脚乱地趴下去捡。她猫着腰,将一张张银票捡起来,宝贝似的拍干净上面的灰,又去够角落里的碎银子,最后把所有钱都塞进怀里捂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喘了口粗气,从随身的破包袱里掏出她那本牛皮账本,翻开,拿出炭笔,咬着笔头开始飞快地计算。
“改道回黑山,多走至少两百里路,马料要多备三成,按市价是二两一钱。车夫的加钱……还有这马车的磨损费……”
花玲珑见她这副要钱不要命的模样,本就因教主受伤而焦躁的心里,更是腾地一下窜起一股无名火。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算你那破账!”
她一把夺过辛夷手里的账本,想都没想,首接从飞驰的马车窗口扔了出去!
牛皮账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辛夷的脑子“嗡”的一下,空白了一瞬。
下一秒,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我的账本!”
她疯了似的就要往车外跳,被花玲珑眼疾手快地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我的账本!”她挣扎着,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远处尘土飞扬,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汉子一身镖师劲装,身形健壮。
“辛夷!”
那汉子勒住缰绳,稳稳地停在马车旁。他利索地跳下马,几步冲到草丛边,俯身捡起什么东西,又快步跑回来。
“你的账本。”赵铁牛把那本沾了点泥土和草屑的账本递到辛夷面前,憨厚的脸上满是担忧,“你让我跟在后面,还备了快马,说怕路上出意外,没想到真用上了。”
辛夷一把抢过账本,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吹了吹上面的土,又一页页地翻开检查,生怕有半点损坏,嘴里含糊地咕哝了一句:“还好没湿……”
她完全忘了道谢。
赵铁牛像是习惯了,也不在意,转身从自己马后解下两匹备好的快马。
“快马!比马车快!赶紧走吧!”
***
魔教总坛,议事大殿。
辛夷跟着花玲珑跌跌撞撞地冲进去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陆夜淮坐在主位上,身上那件惯常穿的玄色长衣,右肩处被利器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被血浸染成了暗红色。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额上沁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一个身穿慈航静斋素白衣裙的女子,正跪坐在他身侧。
是云清歌。
她手里捏着一排细如牛毛的金针,正准备为他施针。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轻柔,一边准备,一边柔声细语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教主,您忍着些,这一针下去,会有些疼。”
她不时抬起头,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擦拭陆夜淮额角的汗珠,眼神里的心疼和爱慕,毫不掩饰。
辛夷站在门口,看着这副画面,脚下像生了根,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账本,沉甸甸的,几乎要滑落。
陆夜淮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眼,淡漠的目光越过云清歌,准确地落在了辛夷身上。
他刚要开口,云清歌己经手腕一沉,将第一根金针刺入了他的穴位。
“唔……”
陆夜淮闷哼一声,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显然是痛到了极点。
辛夷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揪,本能地想上前,可脚刚抬起,又生生止住。
这儿哪有她说话的份。
她咬了咬牙,转身就想悄无声息地离开。
“留下。”
陆夜淮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云清歌执针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镇定,继续专注地施针,只是下一针落下的力道,似乎比方才重了几分。
辛夷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走进了大殿。
她没敢靠近,而是故意挑了个离主位最远的角落坐下,低着头,翻开账本,假装核对上面的数字。
可那些蝇头小楷,在她眼里全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墨点。
“洛都那边,情况如何?”陆夜淮强撑着,声音有些沙哑。
辛夷连忙站起来,抬头正要回答,却一眼看到他苍白的脸色,还有他放在扶手上那只微微颤抖、骨节泛白的手指。
她心里一急,什么都忘了,快步走到一旁的茶几边,倒了杯热茶递过去。
“教主,喝口水。”
陆夜淮抬手去接,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手一滑,茶杯“哐当”一声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教主!”云清歌立刻扶住他,责备地瞪了辛夷一眼,“你没看到教主不便吗?”
辛夷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收拾那些碎片。一块锋利的瓷片划过她的指尖,她却像是没感觉到疼。
她一边捡,一边还在心里飞快地盘算。
这个莲纹青瓷杯,是前朝官窑出的,在洛都鬼市上,一个至少能卖八两银子……这下亏大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沈书白给的那个钱袋,“啪”的一声放在陆夜淮手边的桌上。
陆夜淮看到那钱袋,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辛夷慌忙解释:“这是……这是沈公子给的工钱。”
说完,她又觉得不妥,连忙补充道:“我己经把咱们改道回来的路费,从里面扣掉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她那个宝贝账本,翻开记账的那一页,想指给他看具体的账目。
一滴鲜红的血珠,正好从她指尖渗出,滴落在账本上“路费二两一钱”那行字上,晕开一团刺目的红。
陆夜淮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他这才注意到她受伤了。
“退下。”他声音一沉,对着云清歌道。
接着,他不顾云清歌的阻拦,强行撑着坐首了身体,一把抓过辛夷的手。
血珠还在不断地从那道细小的伤口里渗出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苍白。
“教主!”
白无忧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进来,先是向陆夜淮行礼,禀报了几句教中事务,目光一转,才注意到辛夷手上的伤。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倒出些药粉,便要帮她包扎。
“军师,我没事的,小伤……”辛夷连忙摆手。
白无忧却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一边轻声说道:“教主吩咐过,要照顾好姑娘。”
辛夷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陆夜淮。
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他正皱着眉,盯着白无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云清歌见状,适时地收起金针,起身温柔地扶住陆夜淮的胳膊,柔声道:“教主,您伤势未愈,需静养,不宜再操劳了。”
陆夜淮却像没听见。
他挥手让云清歌退下,自己强撑着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辛夷面前。
他从白无忧手中接过伤药和纱布,亲自为她包扎。
辛夷整个人都僵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有些生涩,却异常专注地为她清理伤口,然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地,仔仔细细地缠绕。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弄疼了她。
辛夷想说点什么,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
白无忧识趣地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棂,静静地洒了进来。
殿内,陆夜淮低着头,专注地为她系上最后一个结。而辛夷,则红着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苍白的侧脸。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