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买卖谈成的第二天,签约仪式便定在了魔教主殿。
排场极大。
西域商路是魔教的命脉,沈家是洛都首富,两强联手,教中长老们无论心里怎么盘算,面上都得拿出十二分的郑重。
长案上铺着上好的蜀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连熏香都是最贵重的龙涎香,闻一口,辛夷都觉得自己的肺里烧的不是空气,是银子。
她就站在陆夜淮身侧,怀里抱着她那本宝贝账本,另一只手拿着刚拟好的契约草案,为在场的长老们讲解此次合作的细则。
这本该是她最拿手的活计。
“……此番合作,由我方提供人力护卫,沈家商行每年将让利西域商路总利润的一成……呃,一成作为酬劳,预计……预计每年可为我教带来上……三……三千两的损失。”
话一出口,辛夷自己都愣住了。
损失?
她脑子“嗡”地一下,额角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怎么会看错行!明明昨天晚上她还用算盘核对过三遍!
底下几个长老原本还捋着胡子点头,听到“损失”二字,顿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这辛夷,平日里算账不是挺利索的吗?”
“莫不是高兴傻了?”
辛夷脸上一热,连忙低头去看账本。可越是着急,那账本上的蝇头小楷就越是模糊,一个个数字像长了腿的蚂蚱,在她眼前蹦来蹦去。
“咳,”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说错了,是……是利润,三千两的……”
她翻了一页,手指却不听使唤地一抖,指尖沾着的墨迹,好巧不巧地,正好在“三千两”那个数字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刺眼的黑痕。
一张崭新的契约,就这么花了。
坐在对面的沈书白,嘴角的笑意温和依旧。他仿佛没看到她的窘迫,从袖中取出一块绣着幽兰的雪白丝帕,动作优雅地递了过来。
“辛夷姑娘,擦擦汗吧。”
那块手帕,比她身上最好的衣服料子还软。
“谢……谢谢沈公子。”
辛夷伸手去接,也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怎么的,手肘一拐,竟碰到了手边的茶杯。
“哐当!”
茶杯晃了晃,眼看就要翻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地伸了过来,稳稳扶住了杯沿。
是陆夜淮。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却不着痕跡地扫过她那泛白的指节,还有她紧紧攥着账本的、用力到微微颤抖的手。
最后的画押环节,气氛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辛夷捏着那支价值不菲的紫毫笔,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连写了两次,都把自己的“夷”字写成了缺胳膊少腿的鬼画符。
白无忧站在一旁,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担忧地皱起了眉,刚想上前说句什么,却被陆夜淮一个冰冷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
最终,辛夷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才在契约上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签名。
仪式结束,宾客散去。
陆夜淮遣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辛夷。
大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言简意赅。
“账本。”
辛夷的心猛地一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慌忙将账本藏到了身后。
“没……没什么好看的,”她垂着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解释,“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眼花。”
陆夜淮没说话,只是绕到了她的身后。
辛夷大惊,又赶紧转身,重新面对着他。
两人就像在玩官兵捉贼的游戏,一个追,一个躲,在大殿中央转起了圈。
辛夷哪里是他的对手,没两下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主动停了下来。
陆夜淮轻而易举地按住她负伤的肩膀,另一只手探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本被她死死护在怀里的账本抽了出来。
他翻开。
翻到她刚刚念错的那一页。
上面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账目,而是密密麻麻、写满了去洛都的各种开支预算。
【住宿:洛都上等客栈,每晚二钱,一月六两。】
【吃食:不能太省,丢了魔教的脸,每日按半两算,一月十五两。】
【人情往来:给沈府下人打点……】
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而在预算的末尾,有几处字迹被水渍晕开,模糊不清,像极了被泪水打湿过的痕迹。
辛夷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我就是担心,每月都要去一趟洛都,来回路上就要十天半个月,怕耽误了教里的账务……”
陆夜淮“啪”地一声合上账本,还给了她。
“既然如此,”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以后,派白无忧去便是。”
“不行!”
辛夷猛地抬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看着陆夜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小声辩解道:“账目的事,关系重大,还是……还是我亲自去才放心。”
辛夷抱着账本,魂不守舍地走出大殿。
刚走到回廊拐角,白无忧便从廊柱后闪了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辛夷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沈书白,表面上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可坊间都传,他是洛都商界最厉害的笑面虎。你别看他总是笑眯眯的,当年不知有多少人被他那张笑脸迷惑,最后被他算计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辛夷听完,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白军师,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
“你知道?”白无忧诧异地看着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答应?”
辛夷没有回答,只是从怀里那个破旧的随身包里,又掏出了一份文书。
那是一份魔教各分舵本月的财务汇总。
她将文书展开,指着上面一串怵目惊心的赤字,给白无忧看。
“凉州分舵,亏损三千八百两。楚州分舵,亏损五千二百两。还有燕州那边的几个堂口……加起来,上个月,教中一共亏了将近一万五千两。”
白无忧看着那串数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
“若没有沈书白的西域商路做补充,我们教中的钱庄,不出三个月,就会被彻底掏空。”辛夷收起文书,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疲惫,“白军师,这笔生意对魔教太重要了。别说是去洛都盘账,就算前面真是个火坑,我也得闭着眼睛往下跳。”
深夜。
辛夷的房里还亮着灯。
陆夜淮站在门外,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才终于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叩叩。”
里面立刻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闷响。
过了好半晌,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辛夷从门后探出个小脑袋,她己经换上了寝衣,一头青丝散乱地披在肩上,脸上还带着刚从床上爬起来的红晕。
“教……教主?这么晚了,有事吗?”
陆夜淮的目光越过她,扫了一眼屋内。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朱砂笔,歪歪扭扭地标注着几条从黑山通往洛都的路线。旁边,还放着一个拨乱了的算盘。
他收回视线,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护身玉佩。
玉佩通体墨绿,温润剔透,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上面用金线,雕刻着一轮弯月拥着烈日的繁复图腾。
是魔教教主专属的印记。
辛夷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玉石,还带着他残留的体温,温润得仿佛能一首暖到心底。她怔怔地抬头看他,想问点什么。
陆夜淮却己经转过身,什么也没说,高大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稠的夜色里。
辛夷低头,借着从门缝里透出的烛光,细细地看着手中的玉佩。
她翻过玉佩,发现在那繁复的图腾背面,还用比头发丝还细的刻刀,浅浅地、几乎看不见地,刻着一行小字。
在月光下,那行字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