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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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蜃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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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旧信物
作者:
花伊绮
本章字数:
4830
更新时间:
2025-07-08

图书馆带出的旧书气息,海盐芝士的微咸,还有城市华灯初上的暖流,像几缕不同质地的丝线,无声地缠绕在归途的步履间。推开公寓门的瞬间,那几缕丝线便被室内恒常的、略带灰尘味的寂静吞噬了。日子复归齿轮咬合般的精确。提案,预算,客户反复无常的修改意见。键盘敲击声在深夜的办公室里回荡,像冷雨打在铁皮屋顶。

只是身体里某个阀门,似乎被海风旋松了半圈。面对甲方代表拔高的、带着表演性质的苛责声调,心底那片习惯性绷紧的冻土,竟没有预想中的震颤。指尖平稳地翻动文件,找出支撑论点的数据,声音不高,却像沉入水底的石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王总,这是去年同类项目在华东区的转化率均值,我们方案设定的目标,是基于这个基准线浮动5%,并非无的放矢。” 对方噎了一下,后面拔高的调门便失了底气。散会后,新来的实习生凑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崇拜:“陈哥,你刚才…好稳。”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不是“稳”,是那片冻土下,有细微的暖流在渗透,稀释了惯性的寒冰。

周末,阴天。空气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未落的雨。没有去图书馆,也无心钻进人声鼎沸的商场。脚步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拐进了城市深处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褶皱——旧货市场。狭窄的巷道两侧,摊位挤挨着摊位。褪色的搪瓷脸盆,蒙尘的铜火锅,断了弦的旧吉他,缺了胳膊的洋娃娃……无数被主人遗弃的时光碎片,在此地沉浮、堆积,散发着陈旧而复杂的气息,像一条缓慢流淌的、凝固的河。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个摊位角落,一堆蒙尘的旧书刊上,压着一只玻璃镇纸。造型笨拙,是只蹲坐的石狮子,材质是廉价的合成树脂,染着不均匀的墨绿色。积了厚厚一层灰,几乎看不出本色。摊主是个蜷在藤椅里打盹的老头,收音机里咿咿呀呀放着模糊的戏曲。鬼使神差地,我蹲下身,拂开石狮子头顶的灰尘。指尖触到冰凉的、粗粝的树脂表面。墨绿色下透出点浑浊的底子。

“五块。” 老头眼都没睁,从收音机的嘈杂里挤出两个字。

没还价。付了钱,将这沉甸甸、脏兮兮的小玩意儿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沿着掌纹蔓延。不是为了怀旧,也不是为了装饰。它粗糙,廉价,毫无美感,像一个凝固的错误。只是握着它,像握着一块从旧时光河床里随手捞起的、未经打磨的卵石。掌心粗糙的触感,奇异地抵消了空气里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烦闷的压抑。

回家,把它扔进洗手池。水流哗哗冲刷,灰黑色的泥垢顺着墨绿色的树脂纹路蜿蜒而下,汇入下水口。洗刷干净的石狮子,露出了原本浑浊的、带着气泡的底色,蹲踞在白色水池底,依旧笨拙,依旧廉价。用毛巾擦干水渍,随手搁在书桌一角,压在几份待看的文件上。它沉默地蹲踞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块异质的、顽固的礁石。

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大点,砸在窗玻璃上“啪嗒”作响,很快就连成了线,继而织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将窗外的世界洇染成模糊的水彩。城市的轮廓、喧嚣的声响,都被这滂沱的雨声覆盖、软化。室内只剩下雨点敲打玻璃的密集鼓点和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翻的是那本从图书馆缝隙里抽出的《岭表录异》。脆黄的纸张在潮湿的空气里仿佛更易碎了。

读得依旧缓慢。那些关于岭南草木瘴气、海怪蛟人的奇异记载,带着古早的、不加修饰的朴拙气息。翻到一页,记载着一种生于海礁缝隙的“石花”,状如灵芝,色如凝血,遇暴雨则涨大如伞盖,晴日则枯缩如石。旁边木刻插图线条粗犷,那“石花”在礁石上伸展,形态扭曲而充满原始的张力。指尖拂过那粗糙的木刻线条,仿佛能触摸到海风咸腥的湿气和礁石的粗粝。

雨声稠密。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不断汇聚、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视线从书页上抬起,落在那只蹲踞在文件堆上的墨绿石狮子上。浑浊的树脂在台灯暖光下,透出一种奇异的、沉滞的光泽。雨声、木刻的石花、掌下粗糙的纸页、眼前这只笨拙的镇纸… 几种毫不相干的质地,在此刻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交融、共振。

花伊绮。这个名字没有具体地浮现出来。没有面容,没有声音。它像窗外雨幕中某个模糊的光点,倏忽明灭。更像《岭表录异》中记载的“蜃气”——海天交接处,因光线的折射而偶然浮现的楼台幻影。它曾清晰地投射在我青春贫瘠的海岸线上,轮廓分明,光芒灼人,引得人追逐、惶恐、最终仓皇退避。如今回望,那清晰的楼台早己消散在时光的雾气中。留下的,并非空无,而是一种关于“光”本身存在的、朦胧的感知。一种曾经被那样强烈地照耀过,以至于在视网膜深处留下的、恒久的“光斑”记忆。这记忆本身,剥离了具体的楼台形状,剥离了追逐时的喘息与退避时的狼狈,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关于“光”曾在此处停留过的、近乎物理性的印记。

就像此刻掌心下,这本旧书中木刻石花那粗粝的线条。它记录的,不是具体的形态,而是某种在礁石与海风之间挣扎求存的、原始的生命张力。花伊绮于我的意义,也终于从一座需要仰望或逃离的、具象的楼台,坍缩、提纯为这样一道粗粝的生命刻痕——莽撞,灼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曾真实地划过我生命的岩层。无需再丈量它留下的沟壑深浅,也无需再界定它属于哪片海域。存在过,划过,便己是它全部的意义。如同这书页间的石花,如同窗外这场不知疲倦的雨。

雨势渐歇。窗外灰蒙的天色透出一点迟暮的微光。书桌上,那只墨绿色的廉价石狮子,依旧沉默地蹲踞着,压着文件的一角。浑浊的树脂表面,倒映着台灯暖黄的光晕,也模糊地映着窗外渐渐清晰的、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灯火。一种奇异的平静,像退潮后显露的、而坚实的沙滩,在心底无声铺展。没有顿悟的狂喜,没有释然的叹息,只有一种与这潮湿空气、老旧书卷、笨拙镇纸、以及窗外渐渐明晰的灯火,安然共处的静谧。

生命的长卷徐徐展开。那些浓墨重彩的蜃楼,那些深切入骨的刻痕,最终都将在时光的晕染下,褪去所有尖锐的轮廓和沉痛的赋色,沉淀为画卷基底一抹无法剥离的、温厚的存在。它不再需要被反复解读,如同这窗外的雨痕,如同掌心下书页的纹理,如同那只粗粝的墨绿镇纸。它们只是在那里,成为“此刻”这幅静物画中,沉默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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