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经很深,周府的灯火一盏盏熄灭,院子里只余下一点残烛,照着青石板上稀稀落落的红花瓣。那花瓣是昨日为程府布置的喜饰,如今散落一地,被风轻轻卷着,像染血的雪。
冉楠楠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到透明。鬓发铺在雪白的枕上,几缕发丝还挂着被泪水打湿的痕迹。她唇角似乎带着一抹极浅的笑意,像是梦到了什么终于心满意足的事。
嬷嬷跪在床边,死死握着她己经凉透的手,肩膀随着压抑的抽泣轻轻抖动。屋里没人敢大声哭出来,丫鬟们都垂首抹泪,生怕惊扰了什么。
窗外风声忽地大了些,卷过院子里的小竹林,发出簌簌的响。那声音像极了有人在轻轻叹息,又像是谁在远远地唤她。
冉楠楠静静地躺着,唇角那抹笑意一点点淡了下去。身体渐渐失了所有温度,就像一只被夜露打湿的花,再也不必为了谁而开。
周府很快便开始张罗丧事。程府那边的礼仪嬷嬷听说消息后气得脸色发青,收了礼就退回了家,连一声怜悯的话都没有留下。
周老爷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脸上神色阴晴不定。他当然知道周府失了这桩联姻意味着什么,可看着那屋里己然冰冷的女儿,心头竟一阵阵发涩。
嬷嬷还坐在冉楠楠的床边,一动不动地轻轻为她理着鬓发。她的手很轻很慢,像在替一个睡着的孩子整理枕发。
“二姑娘啊……”嬷嬷哽咽着,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了谁,“来生……别再这么好看了,好不好?也别再遇上周家……就当嬷嬷求你……”
可冉楠楠再也听不见。
风吹过窗棂,屋里那盏小小的油灯发出“嗤”的一声,火苗一跳,骤然熄灭了。
房间里只剩下夜色与凉意,像无边的水一样,悄然将她整个人吞没。
冉楠楠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极长极长的廊道里,脚下是冰凉的青石砖。两边挂着红色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得刺眼,却又莫名透着森冷。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很轻。廊尽头似乎有人在等她,那是个青衫少年,眉目如月下清风,眼神怜惜。见她走近,他伸出手,轻轻替她抹去脸上的泪。
“若有来生,不必如此。”他轻轻说,声音像落在水上的一片花瓣。
冉楠楠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忽然觉得胸口猛地一松,下一瞬,身体轻飘飘地往下坠去。
所有的灯火、月光、青石道都飞速远离她,消失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
……
忽然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拍了她一下。
“楠楠?冉楠楠!”
她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像是刚从水底被硬生生拖上来。面前是一张带着点青涩的女孩子的脸,瞪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和惊吓。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脸上,带着一点炙热。周遭是再熟悉不过的课桌、凳子,还有墙上那张贴着“高考加油”的横幅。手边是刚写了一半的模拟卷,铅笔还滚落在纸上。
她愣愣地转头,看见窗外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欢呼声清脆。六月的风透过纱窗吹进来,带着一点草的味道。
“你吓死我了!”同桌小声抱怨,“刚午休我喊你半天都不理,整个人都像断了气。你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冉楠楠张了张嘴,发现嗓子发干,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同桌撇撇嘴,推给她一瓶水:“快喝点吧,大中午的热成这样,还做梦呐?”
冉楠楠机械地接过,垂眸时看见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细白的手,指节处微微泛红,却再没有那道道青紫的鞭痕。她下意识翻了翻手背,摸了摸腕骨,除了细汗,没有丝毫伤痕。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阳光照在她眼里,映得瞳仁深处透出一点琥珀色。
胸口忽然又闷了一下。
那些梦里的场景——红灯笼、青石廊、香炉檀烟、血色罗裙……那十西年的苦、疼、羞辱与期待,就像一张沉重的网,刚刚还牢牢裹着她。可现在,这些都好像被骤然从身上扯开了,留下一片空空的疼。
“楠楠,你没事吧?”同桌又小声问。
冉楠楠抬头看她,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笑了一下。
“……没事。”
声音轻轻的,透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微颤抖。
下课铃响起,班里一片吵闹,同桌拉着她出去打水。她起身那一瞬,整个人轻得像羽毛。走到走廊上,阳光正好斜斜地照过来,落在她肩上,暖洋洋的。
她忽然很想哭,又忍住了。
手指在桌边轻轻收紧,她心里慢慢吐出一句话。
——若有来生,不必如此。
原来,来生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