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像一张看不见边际的网,悄无声息地将周府笼罩其中。
院子里灯火辉煌,宫灯一盏接一盏高高挂起,照亮了曲折回廊与花木。那些灯笼外罩着薄红的纱,映出的光像血,映得树叶都透着妖异的红。
冉楠楠被嬷嬷扶着坐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前方那座大门。周老爷正陪着程府的管事嬷嬷寒暄,丫鬟婆子们提着彩盒、锦箱来来去去,送的是聘礼,换的是一张张账册与誊录清单。
“姑娘再忍一忍。”嬷嬷在她耳边低声说,语气虽柔,却不容抗拒,“程府那边挑了时辰,说吉时还在明日未正。今夜便先在周府留宿,明日一早再抬你进门。”
冉楠楠轻轻应了声“好”,声音软得几乎听不见。
她指尖冰凉,攥着袖口的力气很小很小。周遭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可在她耳朵里都变得遥远又空。那些呼喝声、脚步声,仿佛隔了一层雾,明明看得清,却听不真切。
嬷嬷以为她紧张,轻轻抚了抚她的背,低声劝道:“只要过了明日,你就是程府的人了。程大人若是怜惜你,日后府里谁还能欺负你?”
冉楠楠垂着头,没有回答。
她不是没想过未来。可是那未来在她眼前,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再艳丽也不真实。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像是被抽空了骨头,连坐都坐得勉强。
终于,所有礼单都交换完毕,周老爷笑着拱手,程府的嬷嬷带着下人们退去,只留下“明日辰时再来抬轿”的话。
周府的院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些收拾细碎物什的丫鬟婆子。嬷嬷小心翼翼搀着冉楠楠往屋内走。月光照在她们的影子上,那影子细瘦,轻飘飘地晃在青石板上,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回到屋中,嬷嬷先替她解了外头那层厚重的礼裙,换上轻软的绸衫,又给她熬了半盏红糖生姜水。
“夜里凉气重,姑娘先暖暖身子。”嬷嬷劝道。
冉楠楠点点头,捧着那只青瓷小盏,指尖被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她轻轻喝了一口,生姜的辣意顺着喉咙一路滑下去,落到胃里却没有多少温暖。反倒是胸口像被谁按住了一样,闷得发慌。
嬷嬷叹了口气,帮她理好鬓发,道:“明儿一早我来唤你,再给你梳个好看的发髻。程府的人挑眼色,姑娘可别失了神采。”
冉楠楠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微发怔。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
嬷嬷还想再说什么,终究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吩咐丫鬟熄了几盏灯,便带人退了出去。
屋子顿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盏小小的红烛在案几上燃着,火苗摇曳,映在窗棂上,像是一张微微颤抖的网。
冉楠楠靠坐在床头,望着那火光,过了许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她将那只空了的青瓷盏搁回桌上,手指在膝上轻轻收紧。身子里渐渐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先是从脚底蔓延,慢慢绕上小腿、大腿,最后攀上脊背。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冰凉地没入衣领。她想擦掉,却发现手有些发抖。
她低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像是被夜风吹散了。接着轻轻闭上眼,任身体慢慢滑进被窝。
不多时,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模糊的嗡鸣,像是有人在极远的地方低声唤她。
“冉楠楠……”
是谁在叫她?那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点薄薄的凉意,像清晨的雾。她在黑暗中西处张望,终于看见那抹青衫的影子。
那少年就站在一排长长的红灯笼下,眉目清冷,神色怜惜。月光落在他肩上,替他镀了一层淡淡的光。
“你怎么又来了……”冉楠楠想开口,可声音却轻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那少年只是看着她,眸光深处像藏了一湖水,轻轻一叹:“若有来生,不必如此。”
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她想伸手去抓住他,可指尖碰到的只是一片微凉的空气。那少年慢慢向后退去,身影被夜色一点点吞没。
“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她在梦里轻轻呢喃。
可再没有人回答她。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带着夜里特有的潮湿气息,似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骨头。她在梦里猛地一抖,醒了过来。
屋里很暗,红烛己经燃尽,只剩下一点青白的烛泪挂在铜台上。
她张了张嘴,觉得喉咙像被刀割过一样痛。抬手摸了摸额头,滚烫得吓人。身子却在发抖,像坠进了冰窟。
她想喊嬷嬷,可嗓子只发出了一声哑哑的轻响。屋外很静,没有人听见。
她就那样半躺着,望着漆黑的屋顶,泪水悄悄从眼角滑落,打湿了鬓发。
也许再过不久,就有人会推开门,笑着说:“该起身梳妆了,程府的迎轿己经进门了。”
可她忽然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再不用怕被挑剔,再不用学那轻柔的步子、学那含着水意的笑。再没人拿藤条抽她的小腿,再没人让她一天只吃七分饱。
她想,如果再睁开眼时,是在别处,是在一条明亮的街巷里,她只要穿一件普通的襦裙,跟寻常女子一样,能去菜市里买一只新出的桃子,能在人群中张望,或许也能遇见一个看见她便脸红的少年。
若有来生,她想。
若有来生,不必如此。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吹得窗纸轻轻鼓动,发出细细的声响。像极了什么人在叹息。
那风吹在她脸上,凉凉的,竟带来一点说不出的轻松。她慢慢闭上眼,呼吸越来越轻。
像是有人在远处唤她,声音很柔:“走吧。”
她唇边勾起一点极淡的笑意,随即,彻底没了声息。
天亮时,嬷嬷推门进来,手里还提着新换的珠钗,笑着说:“姑娘,今儿可是大日子……”
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
屋里静悄悄的。冉楠楠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发丝柔顺地散开在雪白的枕上,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角却还带着一点点极轻的笑。
嬷嬷怔在原地,过了好久,才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手猛地一抖,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二姑娘……二姑娘啊……你怎么就……”
她捂着脸,声音很小,却哽得发死。
屋外很快就传来丫鬟们的哭声,周府乱作一团。程府的人还在院子口候着,催着吉时。嬷嬷只得哽着喉咙,吩咐人汇报。
程府的管事嬷嬷一听,面色瞬间就冷了下来:“周府这是糊弄谁呢?说是静养了十西年,如今却连轿门都还没进,就先行去了?”
周老爷满头大汗,连声赔笑,眼里却有掩不住的恼怒和恐惧。他当然心疼,可更怕的是失去这条能攀附程府的路。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红绸、彩帕都被收了下去,丫鬟们小声啜泣着,收起昨天还盛装的喜物。只剩下一地被夜风吹乱的红花瓣,像血一般散落在青石上。
嬷嬷坐在冉楠楠的床边,握着她冰凉的手,泪水一滴滴打在她的指节上。
“姑娘啊……可怜你自小辛苦……若是有来生,嬷嬷宁愿你生得寻常,再不必这么养着,也不必再这样苦……”
可冉楠楠再听不见了。
窗外风吹过院中的小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无数人在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