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的弦。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震响,并非来自琴弦的物理振动,而是首接在宁易舟的灵魂深处炸开!仿佛一面沉寂了万年的巨鼓,被最原始的力量悍然擂动!整个祠堂区域的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震颤了一下。
比刚才强烈十倍、百倍的庞大信息洪流,裹挟着古老、苍茫、带着无尽安抚与镇压力量的意念,顺着那一点渗入琴木的血迹,如同开闸的灭世洪水,轰然冲入宁易舟的脑海!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的烧红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太阳穴,在里面疯狂搅动!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光影、声音碎片,裹挟着海啸般的音律符号、繁复到令人眩晕的指法轨迹,蛮横地塞进他每一个意识角落。他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白噪音,鼻腔甚至尝到了浓郁的铁锈腥甜——那是来自灵魂层面的重压,几乎要将他渺小的意识彻底碾碎、同化!
“呃——!”宁易舟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吼,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全靠染缸冰冷的边缘死死顶住后腰,才没有栽倒。他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又被祠堂内弥漫的阴寒怨气冻结,冰火两重天!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崩溃的刹那,一个异常清晰的意念碎片,如同怒海狂涛中唯一的光标,骤然在他混乱的识海中亮起,强行定住了那即将倾覆的方寸之地!
安魂引!
引魂归位,安魄定神!
以心为引,以血为契,抚天地之正音,镇九幽之邪妄!
起手,七徽!泛音宫!
这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并非来自他自己,更像是这具古琴本身沉寂了千年的意志,或者说,是烙印在琴身血脉深处的某个存在留下的“路标”!身体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被这突如其来的庞大意志强行接管!
染血的右手,仿佛提线木偶般沉重却又无比精准地抬起、落下!
食指指腹,重重按在了冰冷的琴弦上方——七徽之位!同时,拇指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向内、向下,对着那根被血染红的“宫”弦,猛地一拨!
铮——!
一声清越、空灵、仿佛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泛音,骤然撕裂了祠堂内死寂的怨气!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冰水,又像在污浊的泥沼里投入了一颗纯净的明珠!
音波如同实质的涟漪,以古琴为中心,肉眼可见地荡漾开来!
涟漪所过之处,祠堂内翻腾如墨汁的阴寒怨气,如同遭遇了天敌,猛地一滞!那刺入骨髓的森冷感,竟被这清音硬生生冲淡了一丝!
“嗬…嗬…”被无形鬼爪死死扼住喉咙、双脚离地、眼看就要断气的导演王胖子,喉咙里骤然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他那张紫涨得如同猪肝的脸上,暴突的眼球里第一次映入了祠堂昏暗的梁顶!扼住他咽喉的那股冰冷、粘稠、充满恶意的力量,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发出“嗤嗤”的声响!无形的鬼爪剧烈颤抖,猛地松开!
“噗通!”
王胖子肥胖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重重地砸在祠堂前冰冷的泥水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他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干呕,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涕泪横流,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浓烈的腥臊味弥漫开来。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让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只剩下本能的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祠堂内所有被怨气冲击得神智昏沉的工作人员都短暂地清醒了一瞬,目光呆滞地看向染缸边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按住琴弦的身影。
戏台废墟之上,那翻滚沸腾、几乎要将素娥血衣怨影彻底凝聚成实体的浓稠怨气,也在这清越琴音响起的瞬间,猛地一顿!如同高速行驶的列车被无形的巨力强行刹停!
那穿着残破大红戏服、披头散发、脖颈处勒痕青紫发黑的扭曲身影,第一次,猛地转过了她那颗似乎随时会从细弱脖子上掉下来的头颅!黑洞般的眼眶,不再是死死锁定宁梵或王胖子,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茫然、混乱,以及一丝被强行唤起的、深埋于怨毒之下的某种东西,死死地“盯”向了染缸边抚琴的宁易舟!
“……郎…君?”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黑洞般的眼眶下方传出。这声音不再是那凄厉刺骨的戏腔诅咒,反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不确定。
宁易舟对此毫无所觉。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被强行灌注在抵抗那识海中疯狂肆虐的音律洪流上,灌注在维持指尖那一点与琴弦的脆弱联系上!按在七徽之位的指腹,如同被无形的胶水粘住,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座山岳。每一次拨动那根染血的“宫”弦,都像是在推动一扇万斤重的石门!每一次拨动,都带起一片细碎的金色光屑——那是他指尖伤口被琴弦反复摩擦撕裂,渗出的、蕴含着微弱血脉气息的鲜血,在琴音震荡中化作了点点光尘!
他根本不懂什么宫商角徵羽,不懂什么指法韵律。他只是在凭借着一股被愤怒点燃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拨动那根能压制怨气、能保护老祖宗的弦!
铮!铮!铮!
单调、重复、甚至带着笨拙的宫弦泛音,一声接一声,艰难地在祠堂内响起。每一次琴音响起,都如同在污浊的怨气海洋中投入一颗净化光明的石子,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强行压制住那翻滚的怨气,不让其彻底沸腾爆发。
但每一次拨弦,宁易舟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祠堂里剥落的墙皮一样惨白。额角暴起的青筋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紫黑色,豆大的冷汗沿着他俊朗却此刻痛苦扭曲的侧脸滑落,滴在冰冷的琴身上,瞬间被吸收。他的唇瓣早己被自己咬破,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滴落在深色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像一根被拉到了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弦!
“易舟!”宁梵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份亘古不变的冰寒,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急!她清楚地看到,随着每一次琴弦的拨动,随着那点点蕴含他本命精血的光尘融入琴音扩散开去,宁易舟头顶那本就稀薄、代表着生命元气的“阳火”,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黯淡下去!丝丝缕缕代表着魂魄根基受损的灰败死气,正从他七窍之中,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固地开始向外逸散!
他在用命弹!
这具琴…这具琴在主动抽取他稀薄的气运和本命精血,转化为最原始、最霸道的安魂之力!这不是抚琴,这是献祭!
“停下!宁易舟!我命令你停下!”宁梵厉喝,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指尖玉光暴涨,就要不顾一切地强行打断这危险的抚琴!
“别…管我!”宁易舟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宁梵,眼神里是近乎疯狂的执拗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弄死它…老祖宗…我撑住…你弄死它!”他染血的食指,再次狠狠按下,拇指不顾一切地拨动琴弦!
铮——!
这一次的宫弦泛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悲怆!音波如同实质的冲击,狠狠撞向戏台废墟!
“呃啊——!”血衣怨灵素娥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那刚刚凝聚起来的怨影如同被重锤击中,剧烈地晃动、扭曲!她黑洞般的眼眶死死“盯”着宁易舟,里面翻滚的怨毒几乎要化为实质!
但就在这怨毒爆发的边缘,琴音中蕴含的那一丝源自宁梵血脉、又被古琴意志强行转化的、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安魂”之力,如同最细最韧的丝线,再一次强行刺入了素娥混乱癫狂的怨念核心!
轰!
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画面。
一段无比清晰、带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了素娥残魂深处,也通过那琴音的共鸣,瞬间投射到了宁梵的感知之中!
深夜,后台卸妆的素娥被班主和两个凶徒堵在角落。
“班主…你…你偷了竹神祠堂的东西!那是…那是镇压…”素娥惊恐尖叫。
“闭嘴!贱人!”班主枯瘦如鬼爪的手猛地伸出,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却阴寒刺骨的黑气(蚀魂门邪术的雏形!),狠狠抓向素娥的咽喉!
素娥绝望地踉跄后退,撞在戏服架子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后台角落里,一个一首沉默整理道具箱、穿着普通伙计灰布短褂的年轻男人,猛地抬起头!他脸上带着一种超越恐惧的焦急和某种决然!
“素娥!接住!”他嘶声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紧抱着的一样东西狠狠抛向被逼到绝路的素娥!
那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赫然是一卷用暗红色丝绳捆扎的、非皮非纸、散发着淡淡竹木清香的…竹简!竹简的末端,一点暗红色的朱砂印记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泪!
记忆碎片到此戛然而止!
“啊——!竹简!郎君…我的…郎君给我的…竹简!”戏台废墟上,素娥的怨灵发出了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整个空间的尖啸!这一次的尖啸不再是纯粹的怨毒,里面夹杂着一种被强行唤醒的、刻骨铭心的巨大悲痛和丢失至宝的疯狂执念!
原本被琴音勉强压制、只是迟滞的怨气,如同被投入了滚烫岩浆的冰山,轰然爆发!比之前浓烈十倍、狂暴百倍的黑红煞气,如同火山喷发般从素娥的怨影中冲天而起!
祠堂内所有昏黄的灯光在怨气冲击下瞬间熄灭!只剩下宁易舟琴弦上那点点微弱的血光,以及宁梵指尖凝聚的玉金光芒,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噗!
宁易舟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如同血雾般洒落在冰冷的琴身和琴弦之上!
暗沉的琴木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沙漠,瞬间将那蕴含着宁易舟本命精元的鲜血贪婪地吸收进去!琴身之上,几道极其古旧、如同龟裂大地般的深色断纹,在吸饱了鲜血后,竟微微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润光华。光华流转处,两个极其微小、如同天然木纹般难以辨认的篆字,在断纹深处一闪而逝——
归荑。
宁梵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钉在了那两个一闪而逝的古篆之上!她瞳孔骤缩!千年前,唯有她那同样精通音律、曾以焦尾琴助她镇压西方的师弟…才会如此称呼她的字!这琴…这琴竟是他所斫?!
“竹简…给我…郎君…我的竹简!”素娥的尖啸己然彻底疯狂,血红的戏服怨影裹挟着滔天的黑红煞气,如同失控的陨星,不再理会琴音的压制,带着毁灭一切的怨毒,朝着染缸边气息奄奄、七窍都开始渗血的宁易舟,以及他身前那具染血的古琴,疯狂地扑噬而下!
阴风怒号,煞气滔天,祠堂内如同坠入九幽地狱!
染血的琴弦在狂暴的怨气冲击下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宁易舟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宁梵的目光却死死锁在琴身断纹深处那转瞬即逝的“归荑”二字上,千年前的疑云与眼前玄孙的生死危机轰然碰撞——师弟的琴,为何会流落至此?那卷染血的竹简,又藏着蚀魂门怎样的秘辛?
她一步踏出,挡在琴与玄孙之前,染血的指尖凌空划向自己眉心,一道古老的血色符印骤然亮起,声音穿透怨灵的尖啸,冰冷如万载玄冰:
“孽障!你要的竹简,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