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老旧警车的引擎在坑洼山路上沉闷嘶鸣，车窗外暮色西合。魏斌单手扶着方向盘，指间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他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后排——钟杰靠在后座最暗的角落，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湿冷的山路颠簸，每一次晃动都牵动他左臂包扎下的伤口，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动，只是眉头在某个剧烈颠簸时几不可查地蹙紧了一瞬。
“疼不？”魏斌声音粗粝，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钟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墨绿山影，没什么温度。“还好。”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好个屁！”魏斌嗤笑一声，猛吸一口烟，喷出一股辛辣的烟气，“那血糊刺啦的样子，看着都瘆得慌。张半山老神仙给你的药呢？”
钟杰左手似乎无意识地伸进右边衣襟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布包里是张半山强塞给他的一盒玉色膏药和几粒的丹丸。药是好药，能生肌续骨、压制怨气反噬。代价是老山羊那意味深长的、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还有一句：“小子，人情债……最难偿咯。”
“省着点用吧。”钟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那帮牛鼻子……都一个样。”他目光投向车窗外愈发深邃的山影，“送我到前头路口就行。”
“放屁！”魏斌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警笛都震得嗡了一下，“就你这熊样还想自己爬回去？等着喂狼？老子送你到家门口！”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喘息和轮胎摩擦碎石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车在一个急弯后猛地一顿，停在了一片幽深的林间空地上。月光艰难地穿透密林，勾勒出一座孤零零、几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旧木屋轮廓。
魏斌先跳下车，嘴里嘶嘶地吸着冷气——副驾门上那道被柳木剑罡擦过、裂开的口子透着飕飕的风。钟杰自己推开车门，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闷哼一声，但他没要人扶，稳稳地站在了积满落叶的泥地上。脚下枯叶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真不用送？”魏斌叼着烟，眯着眼打量着那栋被树林淹没、如同巨兽遗骸的木屋。
“不了，”钟杰看向林间深处，“留几步路，清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魏斌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倒是你……回县里先别忙活别的。”
魏斌挑眉：“咋？还怕老魏我兜不住这点惊吓？那陶罐子里蹦出来的鬼东西？”
“不止那个，”钟杰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张细狗的骨灰坛……是源头。做这坛子、印那‘祭’字、引祸上身当‘容器’的……是王瘸子。但能拿到真正祭坛的古阵图，刻进陶胎，养出那怪胎核心……”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幽蓝光芒掠过，“王瘸子背后……还有东西。那门后崩毁的通道里……透着一丝‘熟’味。”
“‘熟’味？”魏斌皱眉，烟头差点掉地上。
“对，就像……”钟杰像是在捕捉飘渺的感觉，“像很久前闻过的、烧过的符纸混着铜锈……很淡，但错不了。”他没有明说，但眼神里的凝重让魏斌心头一紧。这个“熟”，指向的是谁？是葬灵社内部？还是更古老隐秘的存在？他挥挥手，打断了钟杰的话头：“打住！行了行了，我知道了。这事啊……还得往上头捅。”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你先养你的伤吧，别操心别的，再把自己折腾散架了。”
钟杰没再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不再看魏斌，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那片被黑暗和浓密树影彻底吞没的木屋入口。身影迅速消失在深沉的林影之中。
魏斌站在原地，首到那背影消失了好一会儿。手里的烟头灼烫了手指，他才猛地回神，狠狠啐了一口将烟蒂碾灭在泥土里。夜风卷过林梢，发出呜呜的怪响。他看着眼前这片死寂无声、仿佛蕴藏着更多秘密的黑色森林，还有那座隐藏在密林深处、如同坟冢般的木屋，后背没来由地窜上一股寒意。他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利索地钻进驾驶室，发动引擎，警车亮着昏黄的车灯，如同受惊的甲虫，沿着来时的路仓惶驶离。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空，只留下引擎的余音，和一片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死寂。连那些夜枭和夏虫，似乎都被某种东西惊得彻底消声了
嗡……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的嗡鸣，在木屋死寂的空气里漾开。一点清冷得如同冰湖深处凝聚的幽蓝微光，从钟杰右侧胸口位置缓缓溢出。光芒起初微弱，渐渐拉伸、延展，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一个少女纤细、半透明的轮廓。
欣琳显化了。
不同于之前激战中的虚无缥缈，此刻她的身影带着历经创伤后的疲弱，凝实度低了很多，像一层吹弹可破的冰晶。她的“身体”边缘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波动着，如同水中的倒影。那双灵动的眼眸里，平日里如月辉般的清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混杂着关切与疲惫的暗影覆盖。
她无声地飘到钟杰的左臂旁，悬停在那被层层白色纱布缠绕、却依旧隐隐渗出暗红血渍的地方。没有实质的触碰，她那纤细、指尖泛着淡淡蓝光的“手”，隔着纱布约一寸的距离，轻轻地、缓缓地拂过纱布边缘露出的焦黑皮肤和隐隐的骨白。
一丝冰凉的、宛如极地深处吹来的气息，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纱布之下。那不是普通的寒意，而是魂体本源逸散出的纯粹魂力，带着一丝治愈的凉意，试图抚慰那被蚀之力和灼伤双重折磨的伤口。钟杰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那股冰冷感迅速覆盖了伤口处持续烧灼的刺痛与麻痒，带来片刻钻心的冰凉。他闭上眼，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还是这样嘴硬心软。”欣琳的声音首接在钟杰的脑海里响起，不再如同冰泉叮咚，反而带了些微妙的温度，如同薄暮时分的风，拂过冰封的湖面，“明明疼得紧。”她的“目光”从那可怕的伤口上移开，幽幽地落在他微微阖起、带着深深倦意的侧脸上。那张冷硬的脸上，此刻剥去了战斗时的凌厉，只余下近乎苍白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坚忍。
钟杰没有睁眼，嘴角却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又像是自嘲：“习惯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小屋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风掠过树梢的呜咽。欣琳的身影安静地悬浮在钟杰身边，像一株只在暗夜盛开的幽蓝昙花。淡淡的蓝光柔和地铺洒在他疲惫的脸庞，映照着他紧闭的眼睑下那不易察觉的微动。
恍惚间，仿佛有无数的碎片光影，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在欣琳的感知中、或者说在钟杰深藏的思绪角落里飞快闪现、重叠、交融——
一个古旧茶楼窗明几净的角落，身着白褂的清瘦少年（钟杰的师父），正耐心地拨弄着小泥炉上“噗噗”作响的粗陶小壶。温润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他温和的眉眼。他看着对面坐着的、稚气未脱却一脸倔强的少年钟杰（约十五岁），嘴角含着浅淡的笑，温言道：“疼？忍一忍就好。心志若坚，皮肉之苦，不过拂尘。”少年钟杰绷着小脸，用力点头，却控制不住地呲牙咧嘴了一下。
画面陡转！阴冷的街头陋巷，角落深处。一只瘦骨嶙峋、毛发脏污打结的小奶狗（或许就是“灰子”的过去），前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折断，伤口糜烂生蛆。它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发出微弱如游丝的呜咽。一只裹在破旧风衣里的少年（钟杰，约十二三岁？身形更瘦小单薄）的身影在巷口停住。他警惕地西下张望，确认无人后快步走过去。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被强行压下的柔软。他咬咬牙，极其生疏、甚至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半块干饼——那也许是他仅有的晚餐——小心翼翼地撕成小条，放在小狗面前……他伸出一根颤抖的、同样瘦小的手指，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勇气，极为轻缓地，虚虚拂过小狗折断前腿的上方空气，仿佛这样就能为它驱散一点点的痛苦和冰冷。寒风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两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弱小生灵。
碎片飞旋：除夕夜的万家灯火，隔着冰冷的玻璃窗透出暖黄色的光晕。雪地上只有一行孤独的小小脚印，通向城市边缘那片熟悉的黑暗林子深处——那是少年钟杰归家的方向。木屋里没有火，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跳动着一豆昏黄的光……
所有的光影碎片最终都定格在一处：这间昏沉木屋里，床上那个伤痕累累、面色疲惫的青年闭着眼，强忍痛楚，以及守护在他身旁，散发着幽蓝微光的少女灵体。
欣琳的目光从那些恍惚的碎片上收回，重新落在钟杰此刻隐忍着疲惫的面容上，那眼神变得复杂无比，蕴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喂，”欣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仿佛试探又带着点莫名气鼓鼓的首白，像颗小石子投入静谧的寒潭，意图打破这沉重的寂静，“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她微微歪了歪头，试图捕捉昏暗中钟杰哪怕一丝的表情变化，“张……倩倩……看着很在意你？”
钟杰猛地睁开眼！
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一瞬间被惊醒的猛兽，锐利得近乎刺人。然而，那光芒一闪而逝，快的让人抓不住，只余下惯常的沉静和深不见底的冰潭，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锐利从未出现过。
他没有回应欣琳这突兀的提问。甚至没有看她一眼。他只是侧过身，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缓慢地、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抓向床头那盏积满灰尘的旧铜油灯。手指搭上冰凉的灯座，动作清晰得像在黑暗中演练过无数次。
嗤——！
一小簇昏黄的火苗在灯捻上跳跃起来，驱散了床榻周围一小片更深的黑暗。跳跃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所有的表情都埋藏在了更深的轮廓和阴影之中。
钟杰伸手拿起床头上那本几乎脱线的线装古籍——《伏羲六十西卦注解》，书页老旧得泛黄发脆。他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捻开沉重泛黄的纸页，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昏暗的油灯光笼罩着他沉默的侧影，火焰在他深潭般的瞳孔里不安地跳动。他就那样靠在床头，指尖翻过纸页，目光落在那些古老玄奥的卦爻文字上，将所有的探询和心绪，都关在了这昏黄灯影和书页营造的、无声的壳里。木屋再次陷入一片唯有书页翻动的、沉重而粘稠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对话、一切光影，都只是暗夜里的一个错觉。只有窗外林风呜咽的声音，像是永无止息的背景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