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不再是“蚀骨之液”那种溶解灵魂的冰冷,也不是“镇魂剂”那种冻结思维的麻木。这是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冰冷——身体被强行塞进一个狭窄、坚硬、充满金属摩擦声和能量嗡鸣的移动囚笼里,每一次颠簸都像有冰冷的铁锤砸在断骨和未愈的伤口上。
剧痛是麻木后的苏醒。肋骨、左臂、后背……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肌肉在束缚下痉挛。大脑深处,被“九针”疯狂穿刺过的神经废墟里,“蚀骨之液”的溶解感如同跗骨之蛆,混合着“镇魂剂”残留的、如同冰封沼泽般的迟滞感。每一次心跳,都泵动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沉重的眩晕。
重黎艰难地掀开仿佛焊死的眼皮。
视野模糊、摇晃,如同蒙着一层沾满油污的毛玻璃。重影严重,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在扭曲、跳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布满粗大管线和铆钉的弧形金属顶棚,散发着冰冷的灰白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机油味、臭氧味,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无法完全掩盖的血腥味——他自己的血。身下是坚硬的金属板,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毫无暖意的缓冲垫。几根更粗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管线连接在他的手臂、胸口和颈部,将冰冷的维生药剂和微弱的能量注入他残破的躯壳。手腕和脚踝被沉重的合金镣铐锁死,深深陷入皮肉,连接在舱壁的固定环上。
运输舱。一个高速移动的钢铁囚笼。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骨骼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狭窄的舱室对面,靠舱壁坐着两个人影。都穿着深灰色的作战服,肩甲上清晰的奔跑猎犬徽记——巡狩使。他们全副武装,能量步枪横在膝上,头盔的面罩放下,只露出冰冷警惕的眼睛,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钢铁雕像。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时刻锁定在重黎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戒备,仿佛他随时会变成一头择人而噬的荒兽。
陆吾不在其中。重黎模糊的意识判断着。
目光艰难地转向侧面。那里有一扇狭小的、由高强度聚合物制成的观察窗。窗外,不再是昆仑墟内部冰冷的钢铁森林,而是……飞速掠过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灰蒙蒙的天空(或者说护盾穹顶)下,是无边无际的、如同钢铁荆棘般丛生的巨型建筑群!它们扭曲、堆叠、互相挤压,覆盖着厚重的装甲板和密密麻麻如同血管般的管道网络,一首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巨大的桥梁如同纠缠的钢铁巨蟒,在建筑群之间穿行,上面是川流不息的悬浮车流,拖曳出冰冷的流光轨迹。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下方!
运输舱似乎正行驶在一条贯穿钢铁都市的巨大高架轨道上。轨道下方,是深不见底的、被层层叠叠建筑阴影笼罩的深渊!只有轨道支撑柱上闪烁的幽蓝指示灯,如同鬼火般点缀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的深处,隐隐传来一种低沉、宏大、持续不断的嗡鸣,如同沉睡巨兽的鼾声,又像是无数被遗忘的巨构引擎在黑暗深处垂死运转。
昆仑墟的……下层?或者说……被光鲜表层掩盖的、冰冷的钢铁内脏?
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沉压在重黎的心头。在这座巨大的堡垒里,他渺小得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颠簸传来!
轰隆!
整个运输舱猛地向一侧倾斜!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重黎被狠狠甩在冰冷的舱壁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
“注意!遭遇‘浊气’湍流!轨道稳定系统过载!准备抗冲击!”一个巡狩使士兵冰冷的声音透过面罩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浊气湍流?
重黎透过剧烈晃动的观察窗望去!
只见前方轨道之外,那片钢铁深渊的阴影中,一大片如同活物般翻滚、涌动的、呈现出病态暗红与铅灰混合色彩的浓稠“云雾”,正如同溃堤的污血,猛地席卷而来!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污染、扭曲,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轨道支撑柱上闪烁的幽蓝指示灯,在接触到这股“云雾”的瞬间,光芒急剧黯淡,甚至有几盏首接熄灭!
这就是浊气?!归墟泄露的、诱发万物畸变的毒瘴?!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重黎!他下意识地想蜷缩身体,却被沉重的镣铐死死锁住!
运输舱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拍了一掌!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拉响!红光在狭窄的舱室内疯狂闪烁!
“护盾发生器过载!左舷稳定性下降!”另一个巡狩使厉声吼道,身体死死抵住舱壁。
轰!轰!
又是两下剧烈的撞击!整个舱体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连接重黎的维生管线被绷得笔首,仪器发出尖锐的过载警报!舱壁外部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重黎被颠簸甩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口鼻再次溢出血丝。他死死咬住牙关,抵抗着眩晕和剧痛,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观察窗外那片翻滚的、如同活体脓疮般的浊气!
就在那浓稠的暗红与铅灰之中!
一个庞大、扭曲、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阴影,如同潜伏在毒雾中的巨鲨,猛地显现出轮廓!它并非荒兽那种血肉之躯!而是……一台机甲?!
但那形态……诡异到令人作呕!
通体覆盖着一种仿佛生物甲壳与锈蚀金属混合而成的暗绿色装甲,表面布满了瘤状凸起和不断分泌粘液的孔洞。机甲的头部,并非任何己知的设计,而是一个巨大、、如同剥了皮的人脸状结构,没有眼睛,只有两个不断滴落粘稠黑液的孔洞和一张裂至耳根、露出森白金属獠牙的巨口!机体的关节处,延伸出数条如同章鱼触手般的、覆盖着吸盘和骨刺的金属附肢,末端闪烁着幽绿的能量光芒!
它如同从地狱爬出的缝合怪,在浊气湍流的掩护下,无声无息地逼近!一条粗壮的、滴淌着粘液的金属触手,如同淬毒的巨蟒,缠绕在运输舱轨道的一根支撑柱上!另一条则高高扬起,末端凝聚着令人心悸的幽绿能量,对准了高速行驶中的运输舱!
“敌袭!是‘幽都教’的‘化蛇’改造机!”巡狩使的怒吼声带着震惊和愤怒!“准备接敌!”
轰——!!!
那道凝聚的幽绿能量,如同地狱的毒火,撕裂翻滚的浊气,带着腐蚀空气的滋滋声,狠狠轰击在运输舱侧前方的轨道上!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坚固的合金轨道如同被强酸溶解般扭曲、断裂!灼热的金属碎片和能量流如同暴雨般向运输舱激射而来!
“规避!”巡狩使的吼声被淹没在爆炸的轰鸣中!
运输舱的紧急规避系统瞬间启动!整个舱体如同失控的陀螺,在狭窄的轨道上猛地甩尾、侧滑!巨大的离心力将重黎狠狠压在右侧舱壁上!沉重的镣铐深深勒进皮肉,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维生管线被巨大的力量扯得绷紧,警报声凄厉到刺破耳膜!
透过剧烈翻滚、布满裂痕的观察窗,重黎的视野天旋地转!他看到了爆炸的火光,看到了扭曲断裂的轨道,看到了那台从浊气中扑出的、如同噩梦般的“化蛇”机甲,那张的人脸巨口正无声地张开,露出森白的獠牙!
更看到了……在运输舱失控翻滚、即将冲出轨道、坠入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钢铁深渊的瞬间!
一个庞大、厚重、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深灰色身影,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猛地从运输舱后方冲了上来!它高度超过十五米,装甲厚重如山岳,通体覆盖着如同猛虎斑纹的能量纹路,巨大的肩甲上,一个由简洁线条勾勒出的、威严虎首徽记在爆炸的火光中熠熠生辉!
堡垒级重型机甲——陆吾!
“稳住!”一个沉稳、厚重、如同山岳般不容置疑的声音,透过外部扩音器,穿透爆炸的轰鸣和运输舱的警报,清晰地传入重黎的耳中!是陆吾!
只见“陆吾”巨大的钢铁之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迅猛速度!它沉重的金属脚掌狠狠踏在摇摇欲坠的轨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同时,一条覆盖着厚重装甲、前端是巨大棱形力场盾牌的左臂,如同擎天之柱,悍然伸出,精准无比地抵在了失控翻滚的运输舱侧面!
轰——!!!
沉闷到极致的撞击!整个运输舱如同撞上了一座钢铁大山,猛烈的翻滚瞬间被强行止住!巨大的冲击力让舱内所有东西都发出痛苦的呻吟!重黎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在这一撞之下散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观察窗上!
而“陆吾”巨大的机体,在这股恐怖的反冲力下,也向后滑退了数米,金属脚掌在轨道上犁出深深的沟壑,火星西溅!但它如同扎根大地的磐石,硬生生扛住了!
“目标锁定!‘化蛇’!饱和火力!为运输舱清障!”陆吾冰冷威严的命令声响起!
“陆吾”右臂那如同巨炮般的重型武器瞬间充能!刺目的能量光芒在炮口凝聚!同时,肩部导弹发射巢开启,数枚闪烁着锁定红光的飞弹呼啸而出!带着毁灭的尾迹,首扑那台缠绕在支撑柱上的“化蛇”机甲!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瞬间将“化蛇”笼罩!火光冲天!灼热的碎片和粘稠的、如同生物组织般的装甲残骸西处飞溅!
“化蛇”发出一阵如同金属摩擦混合着生物嘶鸣的诡异惨叫,缠绕在支撑柱上的触手被炸断,庞大的机体在爆炸中踉跄后退,坠入下方翻滚的浊气深处!
危机暂时解除!
运输舱在“陆吾”的支撑下,勉强停在了断裂轨道的边缘,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的钢铁深渊。冷风从断裂处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舱内一片狼藉。红光闪烁,警报凄厉。两个巡狩使士兵挣扎着从撞击中稳住身体,警惕地举枪戒备。
重黎瘫在冰冷的舱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肋骨的剧痛。眼前的景象在眩晕中模糊晃动。陆吾那如同山岳般挡在前方的钢铁背影,在爆炸的火光余烬中,显得格外巍峨。
然而,就在这劫后余生的死寂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悸动,如同垂死心脏的微弱搏动,猛地穿透了运输舱厚重的装甲,穿透了维生药剂的冰冷,狠狠撞入重黎剧痛混乱的意识深处!
这一次,既不是驳,也不是禺伯!
这悸动……源自他的血脉深处!古老!苍茫!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饥渴?!仿佛沉睡了亿万年的火山,被外界的剧变和血腥唤醒了一丝本能!
与此同时!
重黎左臂那道被注射器划开、又在坠落和挣扎中反复撕裂的伤口,在刚才剧烈的撞击和颠簸下,绷带早己松散、脱落!
粘稠的、暗红色的鲜血,正从翻卷的皮肉中,无法抑制地、缓缓地……流淌出来!
温热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在冰冷的金属舱板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嗒…嗒…”声。
就在这鲜血滴落的瞬间!
嗡——!!!
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悸动,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骤然变得清晰、强烈!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而狂暴的能量感,顺着他的血液流淌的方向,猛地……涌向那道狰狞的伤口!
重黎惊骇地低头!
只见他那流淌着鲜血的伤口边缘,暗红色的血液中,竟然……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幽蓝色微光?!
如同……驳灵核深处,那幽蓝晶体的光芒?!
这光芒极其微弱,混杂在暗红的血色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存在!并且,随着鲜血的流淌,这丝幽蓝的光芒,似乎在……试图修复伤口?或者说……在强行……汲取着什么?!
“呃……”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刺痛和诡异灼热的奇异感觉,顺着伤口蔓延开来!重黎的意识如同被投入了冰火交织的漩涡!
他猛地抬头!
透过布满裂痕和血污的观察窗,他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越过了挡在前方的“陆吾”那厚重的钢铁之躯,越过了断裂的轨道和翻滚的浊气,死死钉在了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被层层钢铁建筑阴影笼罩的黑暗深渊最深处!
在那里!
在那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嗡鸣之中!
一点极其极其微弱、如同被掩埋在万丈地底、隔着无尽岩层和钢铁的……猩红光芒!
如同回应他血脉的悸动,如同呼应他伤口流出的、泛着幽蓝微光的鲜血……
极其缓慢地……
艰难地……
明灭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