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紧绷的暗流中滑过。创芯的元器件如约而至,启元智能那台几乎停摆的机器重新高速运转起来。周宇像是要把差点失去的时光都抢回来,将两周的Demo死线压缩到了十天。整个团队如同上了发条,日夜轮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泡面味和年轻人孤注一掷的亢奋。
林砚成了绝对的核心。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仪器,将自己彻底焊在了那张L形办公桌前。双屏显示器上滚动的代码是他构筑的堡垒,复杂的逻辑流是他对抗外界纷扰的唯一武器。只有沉浸在冰冷纯粹的算法世界里,他才能短暂地遗忘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遗忘“云间”茶室里那番让他灵魂都为之颤抖的宣告,遗忘那个深夜送达的、带着冰冷警告的“关怀”包裹。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程述寒,不去咀嚼那份扭曲的占有欲带来的恐惧和屈辱。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眼前的代码和架构上。优化方案在他的指尖下飞速成型,核心算法模块的重构艰难却稳步推进。小李和其他几个年轻工程师看他的眼神,己经从最初的敬畏变成了近乎盲目的崇拜。林砚偶尔抬起头,撞上那些充满信赖和依赖的目光,心头那份沉重的负罪感会稍稍减轻一丝——至少,他还能用这种方式,弥补一点自己带来的灾祸。
周宇依旧热情似火,只是那份热情里,掺杂了更多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不易察觉的靠近。他总能“恰好”在林砚最疲惫时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咖啡,在加班深夜“顺路”送林砚回阳光苑,言语间也多了些对林砚生活细节的询问。林砚的神经始终绷紧着,对周宇任何超出同事范围的触碰和关心都带着本能的警惕和疏离。他礼貌地回应,却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周宇眼底偶尔闪过的失落和不解,林砚看在眼里,却只能硬起心肠忽略。他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他不想再连累任何人,尤其是周宇——那个在他最绝望时伸出援手的人。
第九天深夜。
创谷产业园早己陷入沉睡,只有启元智能的LOFT还亮着灯,像一座漂浮在夜色中的孤岛。林砚己经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睛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屏幕上,核心算法模块的最后一段调试代码正在运行。整个办公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上。
周宇站在林砚身后,双手紧张地握拳,身体微微前倾,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林砚的后颈。林砚强忍着那份不适感,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
进度条走到99%……100%!
屏幕上跳出绿色的“Success!”提示符!
“成功了!!”
短暂的死寂后,办公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小李和其他几个工程师激动地跳起来,互相击掌拥抱,有人甚至喜极而泣。连续十天高压下的紧绷神经,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周宇更是激动得忘乎所以,猛地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林砚!那是一个充满了狂喜、感激和压抑了太久情绪的拥抱,力道之大,让林砚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僵硬!
“林砚!我们做到了!你太棒了!太棒了!”周宇的声音带着狂喜的哽咽,下巴几乎抵在林砚的肩窝,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
林砚脑中“嗡”的一声!程述寒那张冰冷的脸和那句“你的东西,不该被别人弄脏”如同鬼魅般瞬间浮现!强烈的排斥感和恐惧让他猛地挣扎起来,用力推开了周宇!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厌恶,在欢呼声中显得格外突兀。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林砚和他对面脸色瞬间僵住、笑容凝固在脸上的周宇。尴尬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狂喜。
林砚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他看着周宇眼中受伤、困惑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疲惫、压力、恐惧和此刻的难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
“我……出去透透气。”林砚丢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推开玻璃门,冲进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他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些目光,逃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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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街道空旷寂寥,只有昏黄的路灯拉长着林砚仓惶的身影。冷风吹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却吹不散心底那团乱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身体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精神透支而摇摇欲坠。刚才对周宇的过激反应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上。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太害怕了。程述寒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对任何靠近都风声鹤唳。
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绿灯闪烁,即将变红。林砚神思恍惚,满脑子都是代码、周宇受伤的眼神、程述寒冰冷的话语……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要在红灯亮起前穿过马路。
就在他一只脚刚刚踏上斑马线的瞬间——
刺眼的白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
震耳欲聋的引擎咆哮声!如同死神的怒吼!
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从左侧的弯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飙而出!它根本没有减速的意图,巨大的车头灯像两只狰狞的巨眼,死死锁定了斑马线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死亡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林砚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瞬间放大到极致!他看到了那刺目的光,听到了那撕裂耳膜的轰鸣,感受到了轮胎摩擦地面散发出的焦糊味!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后退,想要躲闪,但极度的疲惫和大脑的空白让他的西肢如同灌了铅,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钢铁巨兽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自己碾压而来!
完了!
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冻结了他的思维。
他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上了林砚的身体!那力量极其野蛮,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毫无缓冲地推了出去!
“砰!”
林砚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被那股巨力抛飞,重重地摔在几米开外坚硬冰冷的人行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压抑的闷哼。
与此同时!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伴随着金属剧烈扭曲的刺耳噪音!
林砚挣扎着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血液倒流,魂飞魄散!
就在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代替他承受了那毁灭性的撞击!
是程述寒!
竟然是程述寒!
那辆失控的黑色越野车,坚硬的车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程述寒的侧腰和后背上!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撞得凌空飞起,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残酷的弧线,然后重重地摔落在更远处的马路上!身体砸在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越野车在撞击后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轮胎在地面擦出长长的黑痕,终于歪斜着停了下来。司机似乎也吓傻了,没有下车。
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声了。
林砚躺在地上,浑身剧痛,却感觉不到。他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几米开外那个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的身影。程述寒……那个如同神祇般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强大到令人绝望的程述寒……此刻像一个破碎的玩偶,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肮脏的柏油路上。
鲜红的血,正从他深色的西装下汩汩涌出,在路灯下迅速蔓延开来,刺目得灼痛了林砚的眼睛!
为什么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他救了我?
用他自己的命?!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摧毁了林砚心中所有坚固的壁垒!那些积压的恐惧、憎恶、抗拒,在这一刻被更猛烈、更原始的震撼和一种撕心裂肺的恐慌彻底淹没!
“不——!!!”
一声凄厉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终于冲破林砚的喉咙!他顾不上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程述寒!程述寒!!”林砚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绝望。他跪倒在程述寒身边,双手颤抖着,想碰触他,却又害怕加剧他的伤势,只能无措地悬在半空。他看着程述寒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挂着一丝蜿蜒的血迹,那身昂贵的西装被撕裂,沾满了尘土和刺目的鲜血。
“你醒醒!程述寒!你看着我!!”林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他视为恶魔、视为深渊的男人,可能会死!可能会为了救他而死!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死亡本身更让他崩溃!过往的一切——程述寒的强势、掌控、冰冷的占有欲,甚至那句让他恐惧又恶心的“看上你了”——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血色和生死一线的脆弱所覆盖、所扭曲!
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死寂的夜空。很快,医护人员冲下车,训练有素地进行现场处理和急救。
“伤者生命体征微弱!多处骨折,怀疑内脏破裂出血!快!上担架!紧急送医!”医生的声音急促而凝重。
林砚像木偶一样被医护人员拉开,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程述寒毫无知觉地被抬上担架,推进救护车。他的手上、衣服上,都沾满了程述寒温热的、粘稠的鲜血,那刺目的红色和温热的触感,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皮肤上,烫进他的灵魂里。
“家属!家属在吗?快上车!”护士焦急地喊道。
林砚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扑过去:“我!我是!”他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救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事故现场——那辆肇事的黑色越野车还停在那里,司机似乎正在打电话。周宇的身影也出现在街角,正焦急地朝这边张望。
但林砚的目光,只牢牢锁定在担架上那个毫无生气的男人身上。救护车内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刺鼻气息。闪烁的蓝光映在程述寒惨白的脸上,仪器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嘀嘀”声,如同死神的倒计时。
林砚坐在旁边,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述寒的脸,看着他额角渗出的冷汗,看着他微微蹙起的、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痛苦弧度的眉心。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如同藤蔓般在他冰冷绝望的心底疯狂滋生、缠绕。那不再是纯粹的恐惧,不再是憎恶,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撼、无法置信、深入骨髓的恐慌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心疼。
他为什么救我?
他明明……那么恨我,那么想掌控我……
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伤得这么重……会不会……
一个个问题在混乱的脑海中翻滚,却没有答案。只有程述寒推开他时那决绝的力量,以及此刻他躺在血泊中脆弱如纸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回放。
救护车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驰。林砚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轻轻拂开程述寒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一缕黑发。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他看着程述寒毫无血色的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那个雨夜在云顶栖苑,这张薄唇吐出冰冷命令时的样子;闪过在“云间”茶室,这张薄唇宣告“看上你了”时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此刻,这张唇如此苍白,如此脆弱。
一种剧烈的、撕扯般的痛楚,毫无征兆地狠狠攫住了林砚的心脏!远比刚才摔在地上时的疼痛更甚百倍!他的眼眶瞬间变得滚烫酸涩,视线迅速模糊。
他猛地别开脸,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那汹涌的湿意决堤。可那温热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沾满血迹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程述寒……
他在心底无声地、一遍遍地嘶喊着这个名字。
你不能死……
求你……不要死……
这份从未有过的、如同岩浆般灼热又混乱的祈求,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角落,悄然融化着那道名为“程述寒”的、由恐惧和憎恶筑起的高墙。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陌生的情愫,正从这血腥和混乱的废墟中,悄然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