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窗外织成一道灰蒙蒙的幕布,狠狠抽打着城中村低矮的屋顶。林薇缩在临时充当办公室的旧仓库角落,盯着手机屏幕上苏曼发来的最新“战报”——一张精心拍摄的照片,背景是灯火辉煌的高级日料店包厢,她新挖走的三个核心宝妈成员正举杯微笑,桌上摆着刺身拼盘与清酒。
“薇薇姐,对不住啊,苏总那边……实在给得太多了。”聊天框里最后一条消息是李婷发来的,语气透着虚伪的愧疚。
仓库的铁皮门被风刮得哐当作响,寒意像蛇一样钻进林薇的骨头缝里。刘英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旁边装空奶粉罐的纸箱,铁罐滚了一地。“王八蛋!李婷她们忘了当初孩子半夜发烧,是谁冒雨开车送她们去医院的?忘了是谁一家家跑药店帮她们凑紧俏的退烧药?苏曼用几个臭钱,就把良心都喂狗了!”
仓库里剩下五六个宝妈低着头,气氛沉得能拧出水。刚被挖走的三人,不仅带走了手上最稳定的几个社区客户群,还卷走了下周团购生鲜的预付货款。账面上那点可怜的流动资金,瞬间见了底。
“英子,消消气。”林薇声音干涩,强迫自己盯着那刺眼的照片,仿佛要将它烧穿,“人往高处走,拦不住。是我们给的不够。” 她点开社区团购后台管理界面,红色的赤字触目惊心。货款窟窿,仓库租金,还有等着结算的零星供应商……苏曼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她甚至能想象出苏曼此刻的表情——红酒杯沿后那抹猫捉老鼠般残忍的愉悦。
就在这时,刘英口袋里的手机疯了似的震动起来。她烦躁地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亮亮?亮亮怎么了?……喘不上气?药呢?!……过期了?!”刘英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英子?”林薇的心猛地一沉。
“亮亮……哮喘……药过期了……”刘英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眼神涣散,“家里……家里没药了!药店……对,药店!”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转身就要往门外冲,却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走!”林薇一把抄起桌上那辆破面包车的钥匙,再没看那刺眼的屏幕一眼,抓住刘英的胳膊就往外冲。
暴雨像鞭子一样抽打下来,瞬间浇透了两人单薄的衣衫。破旧的面包车在积水的坑洼路面上疯狂颠簸,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勉强在挡风玻璃上刮开两条模糊的水痕。车内弥漫着冰冷的水汽和令人窒息的恐慌。
“再快点!薇薇!再快点!”刘英死死抓着安全带,指甲掐进了掌心,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雨模糊的道路,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儿子的名字,“亮亮……亮亮撑住……妈妈来了……”
林薇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油门被她踩到了底。面包车老旧发动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冲过一个深坑,整个车身剧烈一震。刘英的手机又响了,尖锐的铃声在狭小空间里炸开。
“喂?医生!医生!我儿子……”刘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听筒里隐约传来孩子微弱而痛苦的抽气声,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撕扯着母亲的心脏。“……急需雾化药?……钱?要多少?!……好好好!我马上到!马上到!”
电话挂断,刘英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在座椅里,捂着脸失声痛哭:“钱……又要钱……薇薇……我上哪儿弄这笔钱啊……”绝望的哭声淹没在车外滂沱的雨声里,字字泣血。
林薇的心被这哭声狠狠揪住。她猛地一打方向盘,面包车轮胎摩擦着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朝着与儿童医院相反的方向——老城区深处那片被遗忘的、藏污纳垢的角落冲去。
---
“兴隆典当”西个褪了色的霓虹大字,在暴雨中闪烁着一种病态而油腻的红光。林薇把车粗暴地停在狭窄、污水横流的巷口,拉起浑身湿透、眼神空洞的刘英,一头扎进那扇沉重的、布满划痕的玻璃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空气浑浊,混合着陈年灰尘、霉味和廉价线香燃烧后的怪诞气息。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穿着油腻汗衫、如肉山的中年男人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呷着白酒,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薇拉着刘英冲到柜台前,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老板!典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嘶哑。
胖老板慢悠悠地放下酒杯,浑浊的眼珠在两人狼狈的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薇脸上,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哟,稀客啊。当什么?先说好,破烂不收,假货不收,来路不明的……”他拖长了调子。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她没有丝毫犹豫,抬起右手,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撸着无名指上那枚镶嵌着小小钻石的戒指。戒指卡在指关节处,冰冷的金属紧紧箍着皮肉,摩擦带来火辣辣的疼。她咬着牙,额角青筋微凸,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指。终于,“啵”的一声轻响,戒指被硬生生撸了下来,指根处留下一圈刺目的深红凹痕,皮肤被擦破,渗出血丝。
她将那枚沾着雨水、体温和一丝血痕的戒指,“啪”的一声拍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柜台上。钻石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这个!死当!多少钱?” 林薇的声音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弦。
胖老板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精光。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柜台上的放大镜,捏起那枚小巧的戒指,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粗糙油腻的手指捻动着戒圈内侧。
“啧,”他咂了下嘴,放下放大镜,语气带着刻意的遗憾,“铂金戒托,碎钻,成色一般……工艺嘛,老款了。”他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在柜台前晃了晃,“三千。死当,签了字,钱拿走,东西归我。”
“三千?!”林薇瞳孔骤缩,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你看清楚了!这是铂金!带钻的!当年买的时候……”
“当年?”胖老板嗤笑一声,打断她,身体向后靠进油腻的椅背里,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就这个价。行情不好啊,妹子。不当?门在那边。”他轻飘飘地挥了挥手,目光却像黏在戒指上。
“老板!”旁边的刘英再也忍不住,扑到柜台前,泪水混着雨水淌了满脸,声音嘶哑地哀求,“求求你!行行好!再加点!这是救命钱啊!我儿子在医院等着雾化药!他喘不过气了!他……”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她泣不成声,身体沿着冰冷的柜台滑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
胖老板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看着刘英崩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商人的算计。“哭?哭也没用。”他敲了敲柜台,“西千五,顶天了。爱要不要。”他报出一个新价,像在施舍,目光却锐利地盯着林薇的反应,等着她屈服。
林薇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冰冷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看着柜台上那枚小小的戒指,它承载着母亲半生婚姻的纪念,承载着父亲临终时那句“留着它,总有急用”的嘱托。她仿佛能听到母亲戴着它在灯下翻看旧照片时的叹息,能感受到父亲将戒指盒交给她时掌心的粗糙和温度。
戒指内侧,那行细小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字——“致吾爱,风雨同舟”——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风雨同舟……如今,她要用这象征风雨同舟的戒指,去换另一个孩子活下去的机会。
“五千。”林薇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她没有看老板,目光空洞地落在戒指上,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柜台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大理石里。“少一分,”她抬起头,那双因疲惫和决绝而深陷的眼窝里,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我就把它扔进前面那条臭水沟。你一分也得不到。”
空气凝固了。胖老板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他眯起眼睛,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雨水浇透、形容狼狈却眼神如刀的女人。那眼神里的光,让他这种在阴暗角落摸爬滚打半生的人,也感到一丝心悸。他清楚,这女人真干得出来。沉默了几秒,他猛地一拍柜台:“操!算老子倒霉!五千就五千!签单!”
他粗暴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现金和一张印着密密麻麻条款的当票甩在柜台上。林薇抓起那叠冰冷的钞票,看也没看那当票一眼,抓起刘英的胳膊,转身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当铺。身后,传来胖老板嘟囔的声音:“……晦气!……戒托里好像有东西……”
---
儿童医院急诊大厅的光线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林薇攥着那叠被汗水浸得微潮的五千块,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脚步虚浮地冲向缴费窗口。刘英己经先一步扑到了亮亮所在的抢救隔间门口,隔着玻璃,她能看到里面小小的身影躺在病床上,胸口剧烈起伏,戴着面罩艰难呼吸,几个医护人员围着他忙碌。
“亮亮!”刘英的哭喊被厚厚的玻璃门阻隔,只剩下绝望的拍打。
“雾化药费,加急抢救押金,五千整!”收费窗口里,工作人员冰冷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像最后的审判。
林薇没有任何犹豫,将手里那叠钱,连同那张沾着雨水、汗水,或许还有她指根血痕的当票,一起塞进了收费窗口。当票的一角露在外面,上面“兴隆典当”和“铂金钻戒一枚”的字样,在惨白灯光下异常扎眼。
窗口里的手收走了钱和票。几乎是同时,隔间里一个护士拿起一支药液,熟练地注入雾化器的药杯。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地升腾起来,迅速充满了小小的面罩空间。病床上,亮亮原本急促起伏的小胸脯,在那温润药雾的包裹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地平缓下来。那令人揪心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渐渐微弱,最终被平稳得多的呼吸声取代。
刘英贴在玻璃门上的身体,随着儿子呼吸的平稳,也一点点软了下来,她顺着门滑坐到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门框,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呜咽声低低地传出来。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她摊开空空如也的右手。指根处,被戒指硬生生撸下的地方,皮肤红肿破皮,火辣辣地疼。那圈曾经被戒指占据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带着血痕的凹痕,像一道无声的烙印。
她下意识地摸向空空的口袋。那里本该有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装着母亲最后的念想。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张当票冰冷的存根,像一块墓碑,宣告着某种珍贵之物的彻底埋葬。
窗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迷离的霓虹灯光被雨水扭曲、拉长,倒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摊摊破碎的、廉价的金粉。在这片冰冷的光影边缘,城市的另一头,一道耀眼的、近乎刺目的烟花突然拔地而起,在漆黑的雨幕中轰然炸开。流光溢彩,绚烂夺目,勾勒出巨大的“苏”字轮廓。那是苏曼在庆贺又一次精准的猎杀,庆祝她兵不血刃地瓦解了对手的根基。
璀璨的烟花光芒透过急诊大厅高窗的玻璃,斑驳地投射在林薇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光芒照亮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也照亮了那圈断指般的空荡戒痕,以及那空痕之下,如同被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某种东西,正从绝望的灰烬里,无声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