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紧,院角老桃树的叶子由浅金染成深红,又一片片打着旋儿,簌簌落在清扫干净的石板地上,铺成一张斑斓的毯子。王穆清攥着外公张震山所赠的那柄光滑小木剑,成了他新世界的锚点。那深褐色的硬木剑身,在秋日微凉的空气里,总带着一种与温暖襁褓、柔软布偶截然不同的触感——坚实、微凉、棱角分明。他小小的手指一遍遍过剑柄上缠得紧密的红丝绳,感受着绳结的凹凸与木质的温润,又好奇地用没牙的牙床啃咬光滑的剑脊,尝到的只有木头本身干燥微涩的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桐油味道。
这柄小木剑成了他最忠实的伙伴。张氏抱着他坐在檐下看哥哥王穆靖“演武”时,他会学着大哥的模样,笨拙地挥舞木剑,口中发出“嗬!嗬!”的短促音节,小胳膊带动着木剑在空中划出毫无章法却劲头十足的弧线,惹得王穆靖哈哈大笑,干脆也抽出自己的小木刀,煞有介事地与弟弟“对战”。木剑与木刀轻轻相碰,发出沉闷的“嗒”声。这声音落在王穆清耳中,不再是惊悸的源头,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
“好小子!有模有样!”张震山偶尔来访,见此情景,必定抚掌大赞,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他会蹲下身,用蒲扇般的大手包裹住王穆清握剑的小拳头,引导着做出一个简单的“刺”的动作,口中呼喝:“看准了!刺!” 王穆清便瞪圆了眼睛,小脸憋得通红,奋力将小木剑向前戳去。那一刻,粗糙大手带来的力量感、木剑破开空气的微响、外公身上风尘与汗水的混合气息,以及那一声洪亮的呼喝,如同几股细流,悄然汇入他混沌的意识之河。
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探索里。他会用小木剑的剑尖,专注地去戳地上飘落的桃叶,看着叶片被剑尖钉住,又或者被剑身拨动,在石板地上打转。他会将木剑竖着立在炕上铺着的厚实棉褥里,看它摇摇晃晃,最终倒下。倒下,再扶起,乐此不疲。每一次成功的“竖立”,哪怕只有一瞬,都让他咧开小嘴,发出满足的“咯咯”笑声。张氏在一旁做着针线,看着小儿子这般专注地摆弄他的“兵器”,眼中笑意温柔,只觉那场惊悸带来的阴霾,正被这柄小小的木剑一点点驱散。
身体的力量也在秋风中悄然滋长。厚实的棉衣裹着他日渐圆润的小身子。某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暖炕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王穆清仰面躺着,手中兀自握着小木剑。他先是用力地蹬了蹬裹在棉裤里的小腿,接着,像是不满足于这仰视的视角,他开始努力地扭动身体,小脸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嗯嗯”声。一次,两次……他猛地侧过身,用一只小胳膊撑着,竟颤颤巍巍地,将自己从仰卧变成了侧卧!
这个小小的突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侧躺着,小胸膛一起一伏,大口喘着气,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陡然变换的世界——不再是单调的屋顶房梁,而是母亲坐在炕沿低头缝衣的侧影,是窗外随风摇曳的枯黄藤蔓,是光影在墙壁上跳动的图案。他兴奋地“啊”了一声,握着小木剑的手胡乱挥动。
张氏被这动静吸引,抬头一看,惊喜万分:“清儿会翻身了!” 她放下针线,俯身将儿子抱起来,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娘的清儿真棒!”
翻身带来的新奇视角,如同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王穆清开始不满足于仅仅被抱着或躺着。他开始努力地尝试掌控自己的身体。当张氏将他竖抱起来时,他会努力地梗着小脖子,试图抬起那颗对他而言还有些沉重的小脑袋,去看得更远。一开始,那小小的脖颈支撑不了几息,脑袋便软软地耷拉下来,但他并不气馁,下一次被抱起时,依旧执着地尝试昂首。那倔强的模样,让张氏又心疼又骄傲,每每托住他的后颈,温柔地给予支撑,轻声鼓励:“清儿看,外面多亮堂。”
渐渐地,他昂首的时间越来越长。视野也从母亲肩头的布料纹理,拓展到更广阔的庭院。他看到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看到大哥王穆靖在院子里扎着马步,小脸绷得紧紧的;看到二姐王穆蓁坐在小杌子上,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彩线在她指间翻飞;看到祖父王崇山背着手在院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看到父亲王修远从学堂归来,青衫被风吹拂。
这些鲜活的、活动的画面,如同无声的默片,一帧帧映入他逐渐清明的眼底。一种懵懂的认知,如同初春冰层下悄然萌发的草芽,在他小小的意识里破土而出——这些晃动的人影,并非背景,他们是“谁”,他们和他之间,存在着某种他尚未能理解、却己隐隐感知到的联系。
冬日的气息随着一场细碎的初雪悄然降临。小镇的节奏似乎也慢了下来。学堂放了冬假,王修远有了更多时间待在家中。王崇山每日午后,喜欢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棉花团子的王穆清,在烧得暖融融的书房里踱步。
书房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的独特气息。西壁书架高耸,排满了厚重的典籍。王崇山有时会随意抽出一本,翻开泛黄的书页,用那抑扬顿挫、充满韵律的嗓音,慢悠悠地诵读几句。他并不指望怀中的婴儿能听懂,这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浸润在书香里的消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苍老而平缓的声音,如同冬日暖阳下潺潺的溪流,流淌在寂静的书房。王穆清被祖父宽厚的胸膛包裹着,暖意融融。他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祖父开合的嘴唇,听着那些完全陌生却异常和谐的发音。小木剑被他抱在怀里,剑柄上的红绳蹭着他的下巴。
当王崇山念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一个清晰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音节,毫无预兆地从王穆清的小嘴里蹦了出来:
“咿…呀!”
这声音清脆,打破了书房的宁静。王崇山诵读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惊讶地看着怀中的孙子。王穆清正仰着小脸看他,黑亮的眸子里映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光,小嘴微张,似乎对自己发出的声音也感到一丝新奇,又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回应。
王崇山愣了片刻,随即,巨大的喜悦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全身,冲淡了眉宇间常年浸润书卷的沉静。他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眼中是难以置信又饱含欣慰的光芒,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清儿?你…你是在应和祖父吗?好!好!好!”
他抱着王穆清的手臂紧了紧,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璞玉,忍不住又朗声诵读起来,语调比方才更加洪亮清晰:“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期待地看着孙子的小脸。
王穆清似乎被祖父陡然拔高的声音和灼热的目光吸引了,他眨了眨眼,小嘴动了动,这次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咕哝声,小脑袋往祖父温暖的怀里蹭了蹭,注意力又被博古架上那个莹润的玉麒麟摆件吸引了去。
王崇山也不失望,只觉心中一片暖融舒畅。他抱着王穆清走到窗边。窗外,细碎的初雪无声飘落,覆盖了院中枯草的痕迹,世界一片静谧的纯白。老桃树的枝桠在雪中勾勒出遒劲的黑色线条。王崇山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这冬日庭院,看到了更辽远的未来。他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孙子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期许:
“瑞雪兆丰年啊……清儿,你听,这天地万物,都在等着你慢慢长大,好好去看,去懂呢。”
王穆清听不懂祖父话语里的深意。他只觉得祖父怀抱温暖,声音安稳。他伸出小手,无意识地抓住了祖父颌下几缕花白的胡须,轻轻拽了拽。王崇山吃痛,却只呵呵地笑,眼中是化不开的慈爱。王穆清的另一只小手,依旧紧紧攥着他那柄光滑的小木剑。剑身倒映着窗外雪光,也映着他清澈懵懂的瞳仁,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比落雪之前,又澄澈明亮了一分。
窗外,雪落无声,悄然覆盖着旧岁的痕迹,也悄然孕育着新生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