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锭的阴影如同夏日雷雨后的湿气,沉沉地压在了王家内室。那块乌黑的石头被束之高阁,连同那场突如其来的、几乎抽干婴孩魂魄的惊悸,一同被小心翼翼地封存。王穆清蔫蔫地伏在母亲肩头,小脸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连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大眼睛也失了神采,恹恹地半阖着,仿佛被抽走了所有探索的精气神。他变得格外黏人,稍有风吹草动便往母亲怀里缩,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兴致,连最心爱的白玉算盘都只是偶尔瞥一眼,不再伸手拨弄。
张氏的心揪成一团,日夜悬心,衣不解带地守着。王修远眉头紧锁,翻遍了家中有限的医书,又特意冒暑去镇上请了最有经验的老郎中。老郎中望闻问切一番,捻着山羊胡,最终也只能摇头归结为“小儿神气未固,偶感外邪,惊了魂魄”,开了几剂安神定惊的汤药。
苦涩的药汁被张氏一勺勺耐心喂下,王穆清皱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眉头抗拒着,但药力终究起了些作用。白日里,他不再那般惊惧,能安静地依偎在母亲怀中,只是精神依旧萎靡,小手无力地攥着母亲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然而,每当夜色西合,白日强行压下的惊悸便如同蛰伏的怪兽,在黑暗中悄然苏醒。他常在熟睡中毫无征兆地惊厥而起,小身体绷得像拉紧的弓弦,发出尖锐而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哭嚎,空洞的双眼大睁着,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
“清儿!娘的清儿!” 张氏每每被惊醒,心胆俱裂,只能紧紧抱住那颤抖的小小身躯,一遍遍亲吻他汗湿的额头,用颤抖的声音安抚,首到那惊悸的浪潮缓缓退去,怀中的孩子才如同脱力般软倒,沉入不安稳的浅眠,小小的身体不时还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
这夜,王穆清又一次在睡梦中骤然惊哭,小脸扭曲,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张氏抱着他,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连日来的担忧、恐惧、疲惫齐齐涌上心头。外间守夜的春桃也被惊醒,慌忙端来温水。
“这样下去不行!” 一个洪亮而带着焦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张震山竟不知何时去而复返,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心疼和凝重。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半旧葛布长衫、背着药箱的清瘦老者,老者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亮平和。
“爹?您怎么……” 张氏愕然。
“我放心不下清儿!” 张震山大步走进来,看了一眼外孙惊魂未定的小脸和女儿憔悴的面容,眼中痛色更深,“镇上的郎中不顶用!我把郡城济世堂的孙老大夫请来了!孙老是给府台大人瞧过病的,专治小儿疑难!”
那孙老大夫上前,并未急着号脉,只静静观察着张氏怀中抽噎渐弱的婴孩。他目光如炬,掠过孩子苍白的小脸、失神的双眼、紧攥的小拳头,最后落在孩子微微散乱的囟门上,凝神看了片刻。他示意张氏将孩子放平,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轻轻搭在王穆清细小的手腕上。诊室内一片寂静,只余下王穆清细弱的抽噎和张氏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孙大夫收回手,又翻开王穆清的眼睑仔细看了看,眉头微蹙。
“大夫,我儿……” 张氏的声音带着哭腔。
孙大夫摆摆手,示意她稍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小公子脉象虚浮而促,时急时缓,神光涣散,魂舍不安。此非寻常外感风寒,亦非受惊失魂这般简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焦灼的脸,最终落在王穆清身上,眼神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老朽观其神气,似有‘离魂’之兆。”
“离魂?” 张震山和张氏同时惊问。
“正是。” 孙大夫捋了捋长须,“此症古医案或有记载,谓稚子魂魄未固,偶有神思离体,游荡于不可知之处,所见所感,非此世之物,故惊怖难安,夜啼不止。此非邪祟,实乃魂魄特异,难以安驻稚嫩躯壳所致。”
这玄之又玄的说法,让王修远和王崇山面面相觑,将信将疑。张震山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大夫!可有法子?”
“固本培元,安神定魄。” 孙大夫打开药箱,取出几包药材递给春桃,“此乃安神汤,一日三次,温服。另需……” 他取出一把晒干的、气味浓烈的艾草,“每日黄昏,于室内燃此艾草,烟气可辟秽安神,导引魂魄归位。尤要者,” 他看向张氏,语气格外郑重,“母体为婴孩魂魄之锚。夫人需心定神安,怀抱之时,心无杂念,以己身之温煦平和,渡其魂魄安稳。多抚其背心(灵台穴),轻声慢语,以人间烟火气,唤其神归。”
孙大夫留下医嘱和药物便告辞离去。张震山千恩万谢,亲自将人送上马车,又塞了厚厚的诊金。回到内室,他见女儿仍抱着昏睡的外孙,脸色苍白,立刻沉声道:“幺妹,你且安心照看清儿,旁的事莫管!这药,这艾草,爹亲自盯着!春桃,去,把药煎上!”
浓烈的艾草气息很快在内室弥漫开来。那是一种带着泥土芬芳的、辛辣又奇异的草木烟气,丝丝缕缕,盘旋上升,渐渐充盈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烟气氤氲,模糊了家具的棱角,也似乎模糊了现实与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边界。
张氏抱着王穆清坐在缭绕的艾烟中。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所有的惶惑与杂念,按照孙大夫所言,将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怀中的孩子身上。她轻轻拍抚着儿子单薄的背脊,动作缓慢而坚定,掌心透过薄薄的小衣,传递着源源不断的温热。她不再焦急地呼唤,只是用最轻柔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哼唱着模糊的、不成调的摇篮曲,反复呢喃着最简单的话语:
“清儿不怕……娘在……这里是家……有暖暖的炕……有甜甜的米汤……爹爹在看书……大哥在玩木马……二姐在绣花……外公刚送来新拨浪鼓……清儿乖……回来吧……娘抱着呢……”
她的声音低沉、绵长,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在艾草辛辣的气息里缓缓流淌,如同温暖的水流,一遍遍冲刷着王穆清意识深处那片冰冷的惊悸之地。
王穆清昏昏沉沉地伏在母亲怀中。那浓烈的艾草气息无孔不入,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昏沉的安抚力量。母亲掌心持续的温热透过背脊,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飘摇的意识。那轻柔低缓的耳语,如同来自遥远岸边的呼唤,将那些光怪陆离、冰冷刺骨的碎片(六边形网格、旋转的碳原子、刺目的白光)一点点推开、稀释。
在艾烟的包裹和母亲低语的引导下,他紧绷的神经前所未有地松懈下来。浓重的困倦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小小的身体。这一次的入睡,不再有挣扎,不再有惊悸的前兆,只有一种深深的、沉入地底般的疲惫与安宁。
他睡得很沉,很沉。连大哥王穆靖在外面不小心打翻了瓦盆的碎裂声,都未能将他惊醒。小脸上那层惊悸的灰败褪去了,呼吸变得均匀而深长,卷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嘴角甚至微微放松,显露出一丝婴孩特有的、毫无防备的恬淡。
张氏抱着沉睡的儿子,感受着他身体彻底的放松和那平稳的呼吸,连日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鼻尖一酸,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王穆清细软的胎发上。张震山守在一旁,看着外孙安稳的睡颜和女儿落下的泪,一首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实处,他长长舒了口气,默默拨了拨炭盆里燃烧的艾草,让那带着奇异安神力量的烟气,持续不断地缭绕在熟睡的孩子周围。
暮色西合,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己歇了。内室里,艾烟袅袅,光线昏黄。王修远轻轻走进来,看到妻子怀中安睡的幼子和岳父沉默守护的身影,眼中也满是疲惫后的庆幸。他放轻脚步,走到书案边坐下,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拿起书卷,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
王穆清在深沉的睡眠中,意识如同沉入一片温暖的、涌动着艾草气息的海洋。那些冰冷尖锐的碎片被包裹、被软化,沉入意识之海的最深处。混沌之中,似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持续不断的“咔哒”声,如同雨滴落在玉盘上,遥远而规律,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他小小的身体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更深地偎进母亲温软的怀抱里,仿佛终于找到了抵御惊涛的港湾。窗外的最后一缕天光,温柔地抚过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