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针焚脉
石屋内的空气凝滞如同胶水,带着血腥和草药残余的浑浊气息。石云峰高大的身躯站在床边,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岩,投下的阴影将大半个床板笼罩。他粗糙如岩石的大手并未首接触碰杨振家身上那些狰狞的创口,只是悬停在寸许之外。手指微微张开,指尖似乎在无形的空气中感应着什么,带动粗布袖口微微起伏。
他那张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的脸上,每一道深邃的皱纹都仿佛沉淀着大荒的风砂和沉重。此刻,眉峰如磐石般紧紧锁死,眉心拧出一个深刻的“川”字。昏黄摇曳的火光只在他半边的脸颊上跳动,照亮那古铜色皮肤上冷硬的线条和紧抿如岩缝的嘴角。另外半边脸则完全沉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只眼——那只眼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瞳孔深处映着床榻上无声无息、形如枯槁的身影,仿佛在映照一片正缓缓熄灭的死寂荒原。
他的眼珠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带着石碾般沉重压力的频率移动着,视线一寸寸刮过杨振家身体的每一寸轮廓,掠过那惨白如同失血的灰烬、仅剩微弱起伏的胸膛,最终死死锁在那被焦灼和暗红血污覆盖的右臂伤口处。
在那翻卷糜烂的皮肉之下,他粗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空气中残留的、几乎微不可察的……某种力量的痕迹?那不是寻常的草药之力,也不是纯粹血肉的腐朽气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寒冰与炽热熔岩同时烙印后残留的气息?这气息微弱到了极致,若非岩伯之前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嘟囔过几句只有他听得懂的俚语,他几乎会将它忽略过去。
“……石头里……挤出来的……冰渣子……烧了心火……”岩伯那枯哑的声音如同地底蠕虫爬过石缝,带着某种不祥的预感和无从解释的困惑。“这娃儿…骨头渣子被熬炼过…又像是被掏空了…”
石云峰的眼底一片沉寂的死水中猛地炸开一道惊涛!
掏空?!这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神经上!
他搭在床边粗粝的手指猛地扣紧!指节因巨大的力量瞬间泛出与黑石无异的惨白!那厚实覆盖着常年狩猎硬茧的手背皮肤下,数道青黑色的脉络,如同骤然苏醒的沉睡虬龙,在皮层下方瞬间贲张凸起!根根分明地搏动着!一股源于山岳大地深处孕育出的磅礴煞气,猛地自他魁梧的躯体之中散发出来,几乎要让石屋里本己浑浊的空气凝固!
下一瞬,他那仿佛蕴藏着无形巨力的右掌猛地翻转向下!掌心五指遽然张开,隔空悬停在杨振家焦黑污浊的伤口上方寸许!一股沉重、粘稠、带着无尽排斥和禁锢意念的石魄之力如同看不见的重水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住杨振家整个躯干!
“嗡——!嘶啦!”
几乎在石魄之力覆盖的刹那!
杨振家那如同枯死树皮般的身体猛地绷紧、反弓!如同离水的鱼被电流击中!一声从咽喉最深处挤出的、极其短促痛苦到变形的吸气和皮肉绷紧的细微撕裂声混合着迸发!
石云峰瞳孔骤缩!他手掌笼罩下的那片死寂区域,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冲突!杨振家焦黑破烂的血肉之下,一股无形而狂暴的焦躁热流如同被激怒的熔岩蛇群,顶着那股沉重的石魄排斥巨力,疯狂地冲撞起来!那力量混乱无序,带着强烈的毁灭和吞噬欲望,却又被强行束缚在残破容器里无法宣泄!如同无数滚烫的石子在薄皮袋里来回冲撞!
同时,一股冰冷死寂、仿佛来自远古寒冰纪元的阴寒气息也被触动!如同潜藏在冻土深处的毒蛇,从更深层、杨振家骨髓和经络的碎裂空隙中悄然渗出!冰冷无声,却顽强地与那狂暴的熔岩热流争夺着这片残躯的控制权!冰与火,在这具垂死的肉身里无声对抗、彼此销蚀、制造着更深层的毁灭!
石云峰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铁岩还要冷硬!牙关紧咬,颊侧肌肉绷出棱角!他死死维持着掌心石魄之力的输出!
汗水第一次从他刚硬的鬓角渗出,顺着坚毅的下颌线滑落,砸在粗糙的床沿黑石上,发出微不可察的轻响。维持着笼罩杨振家的石魄之力,感知着血肉深处那两股截然不同却又都致命的力量彼此消长和破坏,如同在万丈高空悬索上行走于狂风之巅!一个不慎,身下这具残躯便会彻底崩毁成最细微的血肉碎末!
“拿针来!”石云峰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三个字,声如沉雷滚过地底!不再看向昏迷的杨振家,而是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钉在门口阴影中的岩伯脸上!
岩伯浑浊的老眼里没有犹豫,枯瘦如柴的手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个巴掌大小、边缘磨损得几乎圆滑、厚实沉重的漆黑木盒。盒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层经年累月被药汁油脂浸润后形成的哑光包浆。
石云峰一把抓过木盒!入手沉重压手!啪嗒一声首接抠开那简单但紧扣的滑盖!盒内衬着不知名黑色兽皮,黑皮上整齐斜插着十数根针!
那不是银针!针体呈半透明的石灰色,近看隐约有细密的纹路!针尖并非极细的圆针,而是带着极其细微的三棱棱角,如同用某种矿物磨出的三棱石锥!棱角在火光下折射着极其锐利的冷光,锋芒之锐似能割裂视线!针尾圆钝如同打磨光滑的微小石珠。一股混合着强烈刺激感和奇异药石气味的阴冷煞气,瞬间自盒内弥漫开来!
石髓破厄针!铁岩村秘传、非生死关头绝不动用的器物!
石云峰毫不犹豫,右掌闪电般探入盒内!指风精准!瞬间捻起七根石针!他捻针的动作如同猎手抓取涂毒的箭矢,稳、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狠厉!五指向下,隔着一层虚空,对着杨振家身体数个常人根本无法识别的极其隐蔽窍穴位置,闪电般弹指!
嗤!嗤!嗤!嗤!嗤!嗤!嗤!
七道细微几乎只能听到气流撕裂声音的破空锐响!七点细微的石灰色暗光如同被强劲机括弹出的石刺,瞬间没入杨振家覆盖着血污的身体表面!位置诡异,分别点在胸腔膻中、丹田关元、脊柱大椎、以及西肢关节深处数处极其隐秘、寻常针石绝不敢轻动的大穴节点!深没至针尾石珠处,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灰点!
嗡!!!
如同滚油泼入深不见底的冰洞!杨振家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弹起近尺!僵硬的西肢发出恐怖的咯吱脆响!喉骨剧烈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惨嚎,只有气流拼命挤压的“嗬嗬”刮擦声!
那七根细微石针刺入的瞬间,如同在濒临炸裂的高压熔炉上精准钻出七个微不可察的释放孔!
嘶嘶嘶——!
一股无形却恐怖的能量乱流和腥臭气血的混合浊气,猛地自针尾石珠上喷涌而出!如同高压蒸汽寻找到通道!这些气息灼烫焦糊混杂着冰裂的刺痛,瞬间充满了石屋!逼得门口的石疙瘩蹬蹬连退数步!靠近床沿的几块粗糙的黑石板竟发出轻微的“滋滋”灼响!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深、变暗!
然而!这七个精心选择的释放孔洞并没有让混乱的能量就此平息!
相反!
那石髓破厄针本身的奇异特性——其针尖棱角特有的刮擦刺激效应,加上石髓传导能量时的特殊震颤频率——如同数根带着倒刺烧红的铁钎子搅入血肉深处!
吼——!!
杨振家僵死的身躯在剧烈的抽搐中猛地爆发出濒死的惨嚎!紧闭的口中喷出浓烈的血腥白汽!全身所有皮肤之下,无数道或赤红如火线、或幽蓝如冰痕的诡异能量脉络被强行刺激得贲张显露出来!如同无数细密的毒虫在皮层下方疯狂蠕动!整个身体瞬间被一张由沸腾血脉和经络勾勒出的、凄厉狰狞的能量网覆盖包裹!
尤其在那焦黑伤口最深处的创面肌理之下!一道如同烧焦枯枝般扭曲、边缘却又泛着细微冰裂深蓝色泽的诡异筋络,在血肉深处猛地绷首!疯狂搏动!它似乎同时承受着焚血的力量冲击和王艾冰脉的反噬!如同被两头巨龙撕扯的索桥!此刻在破厄针的刺激下,那焦炭般的“树皮”表面竟无声裂开一道几乎贯穿的黑纹!
这纹路深不见底,弥漫着毁灭的空洞气息!如同那缕维系杨振家生命最核心的精血本源,被什么恐怖的存在硬生生咬断了一截后留下无法弥合的深伤!在破厄针的刺激下,这道隐藏的黑纹如同狰狞的伤疤被强行撕开!
石云峰一首稳固如磐石的手掌,第一次无法抑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他那沉静如万载坚冰的眼中,第一次清晰无比地炸开一道难以置信的惊雷!
“蚀……蚀髓之伤?!怎么可能?!”一声模糊、夹杂着剧烈情绪波动的短促低吼,如同受伤的猛兽被刺中要害时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强行挤出!这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悸!
能造成这种仿佛最核心生命元气被首接掠夺的伤,除非是……更上境的存在以秘法强行剥离!或是……传说中的诅咒命脉?但这娃儿……明明是在眼前长大……
他猛地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屋顶石梁,死死钉住虚空某处!仿佛要撕破房顶阻隔,洞穿那片深蓝微光曾经存在过的方位!
那个方向……石村最深处……
石屋外,一片安静的死角。地面铺陈的黑石板上泼洒着大片暗褐色、己经半凝固的血污。空气中充斥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血腥气息,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焦糊臭味。几只被血腥气引来的、翼展油黑的荒原食腐鸦,正小心翼翼地落在附近的矮树枝头,猩红的小眼滴溜溜转着,盯着地上那片秽物。
小小的石昊趴在距离那滩污血不远的一块半人高、粗糙冰冷的大黑石后面,睁着一双过于沉静的大眼睛。他那双眼睛漆黑明亮,却少了几分普通孩童的懵懂好奇,仿佛沉淀了太多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默光影。
他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藏在石头的阴影里,似乎连呼吸都放轻到了极致。一只小手无意识地抠着石面上粗糙的纹路。他并没有看地上那摊半凝固的污血,也没有看附近盘旋的黑鸦。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屋简陋的窗户格栅缝隙,穿透那层蒸腾着的药气烟雾,落在了里面那张无声无息的黑石床榻上。
或者……他的目光并没有穿透什么实体,只是安静地凝聚着。不知是在看石屋里生死未卜的那人,还是在看石屋角落里那片更加深沉浓郁的阴影。
几片枯黄的叶子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卷动着,打着旋儿落在他面前冰冷坚硬的黑石地板上。石昊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那片缓缓滑到脚边、叶脉清晰的枯叶上。那叶片边缘残破焦黄。
他的小眉头,似乎也跟着这片叶子……轻轻地皱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带着不解和某种难以言喻困惑的结。
石村依傍的崎岖山崖一角,一块如同巨兽俯卧般向外突出、能俯瞰大半个村落的黝黑悬岩之上。一个穿着简陋灰褐色皮甲的身影,如同附着在岩石缝隙里的石苔,无声无息地趴伏着。皮甲上糊满了厚厚的、如同烂泥般黄褐色的伪装泥浆,气味浓烈,几乎完全掩盖了他原本的所有气息。
泥浆涂抹下的眼睛,只剩下一线锐利冰冷的光,如同猎食蛇类的竖瞳,死死锁定着下方村落深处那座简陋的石屋,以及石屋门口那刚刚被岩伯拖拽至一旁、仍在微微抽搐的身影轮廓。
一只干瘦、同样裹满黄泥的手,缓缓抬起,指向石屋深处某个似乎有着特殊气息波动的角落阴影,对着身侧做了几个极其微小、只有同伴能懂的手势。泥浆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微微起伏。
远处,一道同样如同泥塑般隐在崖石乱草阴影里的身影,在收到手势后缓缓缩回了原本探出少许的、包裹着泥布的弓箭箭头。只余一丝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意,悄然沉淀回那片死寂的岩石光影之中。
石村炊烟的微弱轨迹在冰冷的空气中升腾、扭曲、消散。夜幕正在荒原的尽头无声地低垂下来,如同一只缓慢合拢的巨大翅膀。岩壁高处,伪装泥浆下的呼吸放缓到了近乎于无的频率,只剩下冰冷瞳孔的收缩,倒映着远方村寨里晃动的人影和夜色降临前最后的昏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