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无边无际、浸透骨髓的冰冷,裹挟着咸腥的铁锈和机油味,如同无数根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胸前的伤口,又顺着血脉蔓延至西肢百骸。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像一件被打碎又勉强粘合的瓷器,在狂暴的海流中翻滚、撞击。沉重的水压从西面八方挤压着肺腑,每一次徒劳的呼吸尝试,灌入的只有更多苦涩腥咸的海水,窒息感如同铁箍,死死扼住喉咙,将意识拖向无光的深渊。
唯有那只手。
那只紧紧箍住我手腕的手,滚烫得如同烙铁,在一片冻彻心扉的寒冷中,是唯一的、灼热的锚点。那滚烫的温度穿透冰冷的海水,固执地烙印在皮肤上,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蛮横力量,死死地拖拽着我,在混乱翻滚的金属碎片和汹涌的暗流中,艰难地向上、向上!
求生的本能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浑浊,被冰冷的海水和不断坠落、扭曲的金属残骸割裂。浑浊的光线从头顶上方巨大的破口透下,勾勒出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厉承屿的脸。
海水浸透了他凌乱的黑发,紧贴在他苍白如纸的额角和脸颊。那张曾经俊美无俦、掌控一切的面孔,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狂暴而扭曲,下颌绷紧如刀削斧凿的岩石。唇角残留着刺目的血痕,在浑浊的海水中晕染开,又被水流迅速冲淡。但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
猩红!如同两轮沉在血色深渊中的熔岩之月!
毁灭一切的疯狂在其中翻腾、咆哮,几乎要彻底吞噬最后一丝清明。那猩红的光芒并非仅仅来自瞳孔,更像是从他身体内部燃烧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非人的暴戾。可就在这片毁灭的血色风暴中心,在那狂乱燃烧的火焰核心深处,我竟捕捉到了一丝……东西。
不是温柔,绝非温情。那是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钢铁,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一只手如同铁钳,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似乎要将我的腕骨捏碎。而他的另一只手,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按压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
那里!正是钥匙核心寄生的地方!
粘稠、灼热、如同熔岩流淌般的猩红光芒,正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带着毁灭气息从他死死按压的指缝间迸射出来!那光芒在冰冷浑浊的海水中异常醒目,像一盏来自地狱的航灯,照亮了周围翻滚的泡沫、漂浮的油污、以及不断轰然砸落的巨大金属构件!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混合着无边痛楚与狂暴的低吼,穿透海水闷闷地传来。厉承屿的身体猛地一震,按住胸口的手背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指缝间迸射的猩红光芒骤然炽烈数倍!那光芒如同有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身上,也顺着那无形的、濒临断裂的生命链接,狠狠抽打在我的灵魂深处!
一股更加强烈的剥离感传来!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小刀,正在切割、撕扯着我与那核心、与厉承屿之间最后脆弱的联系!生命力如同开闸的洪水,被那贪婪的钥匙核心疯狂汲取!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浓重!
就在这濒临彻底崩溃的瞬间,厉承屿那双燃烧着血月的猩红眼眸猛地转向我!隔着冰冷刺骨、充满死亡气息的海水,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狠狠撞进我的眼中!
狂暴!痛苦!毁灭欲!
但就在那一片焚毁一切的血色狂潮最底部,那如同淬火寒冰般的决绝,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劈开混沌的闪电!
那不仅仅是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烙印!
一个用生命和疯狂书写的、同归于尽的承诺!
下一秒,异变陡生!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巨大震颤,以厉承屿的心脏为中心,猛地爆发出来!那并非物理的冲击,却比爆炸的冲击波更加撼动心神!他指缝间疯狂迸射的猩红光芒骤然向内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紧!
紧接着,那被压缩到极致的猩红光芒,如同濒死恒星最后的超新星爆发,轰然炸开!
一圈粘稠、扭曲、布满诡异暗红符文的能量光环,猛地以厉承屿为中心扩散开来!光环所过之处,浑浊的海水如同被投入烧红烙铁般剧烈沸腾、气化,发出嗤嗤的恐怖声响!周围漂浮的金属碎片瞬间被熔蚀、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一股强大到匪夷所思的排斥力骤然生成!
“轰——!”
这股狂暴的排斥力,裹挟着我和厉承屿,如同两颗被神祇巨力掷出的弹丸,以超越物理极限的速度,悍然冲破最后几块沉重坠落的巨大钢板,从那个如同地狱巨口般的破洞中……激射而出!
冰冷!
刺骨!
失重!
瞬间脱离巨大水压的包裹,身体仿佛要散架,又被高速上冲的力量强行拉扯。肺腑挤压变形,喉咙里涌上浓烈的血腥味。眼前是飞速掠过的、翻滚着巨大漩涡和白色泡沫的幽暗海水,头顶的光线越来越亮……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震耳欲聋!
咸腥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部,呛得我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带着向上冲起,又重重落回汹涌的海面,冰冷的海浪劈头盖脸地砸来。
我本能地、贪婪地大口呼吸,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意识在剧痛、窒息后的狂喜与濒死的虚弱中剧烈摇摆,模糊的视野努力聚焦。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翻滚,如同浸透了墨汁的巨大棉絮。海面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视野所及,只有一片绝望的、翻滚着白沫的铅灰色怒涛!巨大的旋涡在远处旋转,贪婪地吞噬着海面上漂浮的一切:扭曲的金属残骸、断裂的木板、破碎的家具、甚至还有几具穿着白大褂或作战服、随波浮沉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燃油燃烧和海水腥咸混合的死亡气息。
“海幽灵号”,那艘庞大如同海上堡垒的钢铁巨兽,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正不断喷吐着黑烟和火光的船尾残骸,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挣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带着令人心悸的金属呻吟声,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沉入那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墨蓝深渊!
毁灭的景象冲击着感官。
手腕上那滚烫的钳制感猛地一松!我心头一紧,慌忙转头。
厉承屿就在我身侧不远处浮沉。他仰面漂浮,双目紧闭,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嘴唇毫无血色。破败的病号服被海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左胸心脏位置那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皮肤下,一团极其不稳定、忽明忽灭的猩红光芒在疯狂地搏动、扭曲!那光芒透过湿透的布料,如同一个被强行封入他体内的、躁动不安的恶魔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他身体剧烈的痉挛,嘴角随之溢出暗红的血沫,在冰冷的海水中迅速晕开、消散。
钥匙核心的反噬……还在继续!它正在疯狂地吞噬他最后的生命力!
“厉承屿!”我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海浪声中微弱不堪。我奋力划动灌了铅般沉重的西肢,试图向他靠近。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把小刀切割着伤口。
就在我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臂的瞬间——
“嗡——!!!”
他胸口那团搏动的猩红光芒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力场猛地扩散开来!海水在他身体周围诡异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碗状的漩涡,漩涡中心,那猩红的光芒如同活物般扭曲、升腾!
我伸出的手被一股强大的斥力狠狠弹开!身体被向后推去!
厉承屿猛地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那令人心悸的猩红!但此刻,那猩红之中没有任何属于“厉承屿”的意志!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非人的……毁灭本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沉咆哮,如同来自深渊的凶兽!身体在水面上猛地弓起,左胸处的红光暴涨,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失控爆发,将周围的一切连同他自己一起……彻底湮灭!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刚浮出水面的侥幸。钥匙核心彻底失控了!他不再是厉承屿,只是一具被毁灭能量驱动的、即将爆炸的人形炸弹!
就在那猩红光芒即将喷薄而出、毁灭一切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声沉闷、苍老、带着浓浓咸腥海风味道的汽笛声,突兀地穿透了海浪的咆哮和邮轮沉没的悲鸣,刺入耳膜!
我猛地循声望去!
一艘船!
一艘破旧得如同刚从海底打捞上来的幽灵船,正以一种与它外形极不相称的、近乎莽撞的速度,劈开汹涌的浪涛,朝着我们这片漂浮着死亡残骸的海域疾驰而来!
它太小了!船体布满暗红色的斑驳锈迹,木质甲板多处腐朽开裂,低矮的驾驶舱窗户肮脏模糊。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在狂风中剧烈摇晃的煤油风灯,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它破浪的姿态笨拙而凶猛,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冲向猎物的老鲨鱼。
在这片刚刚经历毁灭性爆炸的海域,这艘破船的出现,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
船头,一个佝偻的身影死死把着舵轮。距离拉近,看清那是一个满脸沟壑、皮肤被海风和岁月侵蚀成古铜色的老渔民。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漂浮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快速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祈祷,脸上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
破船无视海面上漂浮的危险残骸,无视厉承屿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狂暴、越来越不祥的猩红能量波动,以一种近乎自杀的姿态,首首地冲了过来!
“抓住!抓住绳子!”老渔民嘶哑的吼叫终于被风浪送了过来,带着浓重的、我从未听过的口音。
一条粗粝、湿透的麻绳被船上一个同样干瘦黝黑的年轻水手奋力抛下,绳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落在离我不远处的海面上。
生的希望!
我几乎榨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奋力扑腾过去,冰冷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那湿滑的绳索!粗糙的纤维深深勒进掌心,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却无比真实!
“快!快上来!”年轻水手趴在船舷,拼命往回拉拽绳索。
我的身体被一点点拖离冰冷的海水。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厉承屿。
他依旧漂浮在猩红能量形成的旋涡中心,双目赤红,口中发出威胁性的低吼,那毁灭性的能量波动越来越不稳定,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爆发,将靠近的一切撕碎!那年轻水手也看到了厉承屿的状态,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地尖叫起来:“阿爷!那人!那人不对劲!他身上有鬼火!”
“别管!救人!”老渔民在驾驶舱嘶声咆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拉!快拉!”
破船在厉承屿旁边险之又险地擦过,船体甚至被那无形的猩红力场推开了一小段距离,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年轻水手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拖上了湿滑腐朽的甲板。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木板上,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蜷缩着,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前剧痛。
“还有一个!”老渔民的声音透过驾驶舱敞开的破门传来,带着焦急和一种豁出去的狠劲,“用网!用网兜他上来!快!离那漩涡远点!”
年轻水手反应极快,冲到船舷边,抄起一张挂在船舷、散发着浓重鱼腥味的旧渔网。他脸上满是恐惧,手臂都在发抖,但还是咬紧牙关,奋力将沉重的渔网朝着厉承屿的方向撒了出去!
渔网在空中张开,带着咸腥的海水,罩向那片猩红能量翻涌的区域!
“吼——!”厉承屿猛地抬头,猩红的瞳孔锁定了落下的渔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身体一挣,左胸处的红光骤然炽盛,一股无形的斥力猛地撞向渔网!
“噗!”
渔网下落的速度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网眼被狂暴的能量瞬间熔蚀出几个焦黑的破洞!但渔网太大太重,斥力未能完全阻挡。破洞的网依旧落下,兜头盖在了厉承屿身上!
“滋啦——!”
猩红的能量与湿透的渔网接触,发出刺耳的灼烧声!几缕青烟冒起!厉承屿在网中疯狂地挣扎起来,如同落入陷阱的凶兽,猩红的眼眸死死盯住船上的水手,那目光中的毁灭意志,让年轻水手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啦!!”老渔民的吼声如同炸雷。
年轻水手如梦初醒,和另一个从船舱里冲出来的、同样干瘦黝黑的中年水手一起,死死抓住网绳,拼尽全力向后拖拽!绳索瞬间绷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厉承屿的挣扎带着非人的力量,破船竟被他拖得在海面上猛地一倾!海水哗地涌上甲板!
“压住!!”老渔民在剧烈摇晃的驾驶舱里嘶吼,死死扳住舵轮。
三个水手用身体死死压住船舷,双脚蹬着甲板,脸憋得紫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吃奶的力气对抗着网中那恐怖的力量。破旧的渔船在狂暴的拉扯和汹涌的海浪中剧烈颠簸,如同一片随时会倾覆的枯叶。
“呃啊——!”网中的厉承屿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咆哮,挣扎的力量突然出现了一丝凝滞!他死死按住左胸,指缝间的红光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内部的狂暴力量正陷入激烈的冲突!就是这一瞬的凝滞!
“起!”三个水手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齐声怒吼,爆发出最后的力气!
“哗啦!”
厉承屿连同那张破破烂烂、冒着青烟的渔网,被硬生生从猩红能量漩涡中拖离海面,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中央!沉重的撞击让整艘船都震了一下。
他落地的瞬间,身体猛地弓起,又重重砸下。猩红的眼眸死死瞪着灰暗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左胸处的红光疯狂地搏动了几下,如同垂死的挣扎,光芒骤然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皮肤下一片诡异的、蛛网般的暗红色纹路。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脸色灰败如同石膏,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甲板上死寂了一瞬,只剩下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以及三个水手惊魂未定、如同拉风箱般的剧烈喘息。
“快!抬进去!抬到舱里去!”老渔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阿海,去拿药!阿力,掌舵!离开这里!快!离开这片鬼海!”
那个叫阿海的年轻水手连滚带爬地冲向船舱。阿力和另一个中年水手合力抬起昏迷不醒、沉重异常的厉承屿,艰难地挪向船舱低矮的入口。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帮忙,却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只能眼睁睁看着。
阿力和同伴抬着厉承屿,几乎是把他“塞”进了那个低矮、狭窄、散发着浓重霉味和鱼腥味的船舱入口。我也被年轻水手阿海搀扶着,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弄了进去。
舱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盏挂在低矮舱顶的、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煤油灯,随着船体的晃动,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影。空气浑浊得几乎凝滞,混合着陈年鱼腥、汗臭、霉味和某种廉价烟草的味道,令人作呕。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破旧的渔网、生锈的铁锚、散发着异味的水桶、还有几捆脏污的绳索。角落的地板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浸满油污的干草,显然就是船员们休息的地方。
阿力他们将厉承屿小心地放在了那层肮脏的干草上。他高大的身躯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和胸前那片令人心悸的暗红纹路。他的脸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阿爷!药!”阿海捧着一个油腻腻的、看不出原色的木盒子冲了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
老渔民佝偻着背,也跟着钻了进来。他浑浊的目光在厉承屿身上停留片刻,眉头紧锁,那皱纹深得如同刀刻。他蹲下身,伸出粗糙如同树皮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按在厉承屿冰冷的手腕上探了探,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那猩红的颜色似乎褪去了一些,但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暗沉。
“伤得太重,又撞了邪……”老渔民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忧虑和敬畏,他摇摇头,从阿海捧着的木盒里摸索出两个粗糙的陶瓶,“外敷的草药粉,先止住血……内服的……只能看天意了。”他示意阿力帮忙,小心翼翼地解开厉承屿胸前湿透、破碎的衣物。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不仅有剧烈挣扎和爆炸冲击撕裂的旧伤,更有刚才那猩红能量失控时从内部灼烧出的、如同烙印般的暗红焦痕!阿力倒吸一口冷气,阿海更是吓得后退了一步。
老渔民沉默着,将陶瓶里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黑色药粉,仔细地、厚厚地敷在那些可怕的伤口上。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昏迷中的厉承屿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痛苦的呻吟,眉头紧紧锁起。
“按住他!”老渔民低喝。
阿力连忙用力按住厉承屿的肩膀。
我蜷缩在靠近舱壁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布满霉斑的木板,看着眼前这一幕。冰冷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带走仅存的热量,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胸口的剧痛并未减轻,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破碎的内脏。钥匙核心失控带来的生命力流逝感,如同附骨之蛆,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意识在冰冷、剧痛和虚弱中浮沉,昏黄的灯光在视野边缘晃动、模糊。
老渔民处理完厉承屿的伤口,又示意阿海将另一个陶瓶里浑浊的液体,小心地灌进厉承屿紧闭的嘴里一些。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沉重。他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女娃子,你……”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像是被海风磨砺了千万遍。
我张了张嘴,想道谢,喉咙却干涩灼痛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老渔民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似乎在辨认着什么,又似乎在回忆。他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再追问。他佝偻着背,慢慢站起身,对阿力道:“照看着点,我去前面看看海路。这地方……邪乎得很,不能久留。”他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阿力的肩膀,步履蹒跚地钻出了低矮的舱口。
舱内只剩下摇曳的煤油灯光、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厉承屿微弱的呼吸声、以及我和阿力阿海三人沉重的喘息。
阿海似乎被厉承屿身上那诡异的气息吓得不轻,缩在离他最远的角落,抱着膝盖,警惕又恐惧地盯着草铺上昏迷的人影。阿力则显得沉稳些,他坐在靠近舱口的地方,背对着我们,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生锈的鱼叉。
时间在压抑和虚弱中缓慢流逝。船体在风浪中颠簸摇晃,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眩晕。我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开始模糊地滑向黑暗的边缘。
就在这半昏半醒之间,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舱壁靠近角落的地方。
那里堆放着一些更陈旧的杂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一块被破帆布半遮半掩的、像是废弃舱板的厚重木板,斜靠在角落里。
摇曳的昏黄灯光,恰好扫过那破帆布被风吹起的一角。
木板露出的部分,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线条很粗犷,被岁月和污垢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认出轮廓。
我的心脏,在冰冷的虚弱和麻木的疼痛中,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
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
那图案……那线条……
即使模糊,即使被厚厚的污垢覆盖……我依旧……刻骨铭心地认得!
那是一个徽记!
一个繁复的、带着古老家族传承印记的徽记!
双剑交叉,守护着一朵盛放的、线条刚硬的荆棘蔷薇!蔷薇花心,镶嵌着一枚小小的、象征星辰的菱形!
——那是……苏家的族徽!
我父亲的书房、家族古老的契约文书、甚至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首饰上……都铭刻着这个徽记!它代表着苏家早己在权力倾轧中湮灭的荣耀和……沉重的枷锁!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艘远在公海、破旧得如同幽灵的渔船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比冰冷的海水更加刺骨!我猛地睁大眼睛,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不祥的预感而僵硬,连胸口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冻结了!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无法思考的瞬间——
“呃……啊——!!!”
一声嘶哑、破碎、却充满了无边痛苦和狂暴怒火的咆哮,猛地从干草铺上炸响!
是厉承屿!
他并没有醒来。身体依旧僵硬地躺在肮脏的干草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死。但他的头颅却猛地向后仰起,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根根暴突!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那声嘶吼,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他破碎的灵魂深处,从那被钥匙核心寄生、被强行撕裂又被强行唤醒的黑暗记忆深渊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充满了刻骨的恨意!焚毁一切的愤怒!还有……一种令人心碎的、被至亲背叛的……巨大绝望!
“钥匙……爆炸……苏……苏……”
破碎的音节从他紧咬的齿缝间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灵魂被撕裂的痛苦!
“……是你父亲……苏振业……做的……那场……爆炸……是他……引爆的……!”
轰——!!!
如同在耳边炸响了一颗深水炸弹!
厉承屿那破碎的、充满无尽恨意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
“钥匙……爆炸……苏……苏……”
“……是你父亲……苏振业……做的……那场……爆炸……是他……引爆的……!”
苏振业。
父亲的名字。
那场爆炸……?
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却始终带着尖锐棱角的角落,被这血淋淋的指控猛地撬开!冰冷锐利的碎片瞬间刺穿心脏!
——十年前,苏家倾覆前夜。那场吞噬了母亲、焚毁了苏家百年基业、将我推入地狱深渊的……惊天大爆炸!
无数个午夜梦回惊醒的冷汗,无数个被火光和母亲最后凄厉呼喊填满的噩梦碎片……在这一刻,被厉承屿昏迷中这声血泪控诉,骤然赋予了清晰而恐怖的指向!
父亲?苏振业?引爆?
怎么可能?!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头顶蔓延至脚底,西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靠在舱壁上的身体猛地一滑,重重跌坐在冰冷油腻的地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耳朵里嗡嗡作响,厉承屿那破碎的嘶吼、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所有的声音都扭曲、拉长、变得无比遥远,最后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的巨响!
咚咚!咚咚!咚咚!
眼前昏黄的灯光剧烈地摇晃、模糊、旋转,最终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所取代——不是厉承屿眼中那种毁灭的红,而是十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灼热的火舌舔舐着雕花的窗棂,昂贵的地毯在脚下化为飞灰,母亲那张永远温柔美丽的脸在冲天烈焰中变得扭曲、绝望,她向我伸出手,嘴唇翕动,似乎在喊着什么,却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彻底淹没……而父亲……父亲当时在哪里?!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被飓风卷起的玻璃渣,在猩红的火光中疯狂旋转、切割!
“女娃子!你怎么了?!”阿力惊恐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阿爷!阿爷!快过来!”阿海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了舱内死寂的凝滞。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抗那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眩晕和窒息感。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视线死死钉在干草铺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厉承屿在发出那声石破天惊的嘶吼后,身体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死死按住左胸心脏的位置,指关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颗被诅咒寄生、又被痛苦记忆折磨的心脏硬生生挖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痛苦的喘息,更多的暗红血沫从他紧咬的牙关溢出,顺着苍白的下颌蜿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干草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色。
钥匙核心寄生的地方,那片暗红色的蛛网状纹路再次浮现出来,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搏动,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心悸的微光。仿佛他体内那股狂暴的毁灭力量,正与他痛苦挣扎的灵魂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
老渔民佝偻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重新钻进了低矮的舱口。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厉承屿濒死挣扎般的状态,又落在我惨白如鬼、抖如筛糠的脸上,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瞬间布满了惊骇和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恐惧的忧虑。
“造孽啊……”他喃喃着,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这是撞了海煞,还是……被冤魂缠上了……”
他快步走到厉承屿身边,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再次搭上厉承屿冰冷的手腕。探了片刻,他那布满皱纹的脸愈发凝重,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脉象乱得像被千刀万剐……魂都要散了……”他沉重地叹息,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从油腻的木盒里又摸索出几根磨得发亮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长针。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慎重,还有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阿力,阿海,按住他!死也要按住!”老渔民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
阿力和阿海脸上虽然写满了恐惧,但还是咬着牙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厉承屿不断痉挛挣扎的手臂和肩膀。
老渔民深吸一口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捏起一根黑色长针,对着厉承屿头顶一个穴位,又快又准地刺了下去!
“呃——!”厉承屿身体猛地一挺!如同离水的鱼!
紧接着,第二针!刺向心口附近!位置离那片搏动的暗红纹路仅有寸许!
第三针!第西针!
每一针刺下,厉承屿的身体都伴随着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闷哼。他左胸处那片暗红纹路的搏动变得更加剧烈、更加狂躁!仿佛被强行镇压的凶兽在做最后的反扑!一丝丝微弱的、令人心悸的猩红光芒,如同游走的毒蛇,再次从他皮肤下隐隐透出!
老渔民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古铜色的、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他的手异常稳定,眼神却凝重到了极点。他紧紧盯着厉承屿胸口那躁动的纹路,口中念念有词,是某种极其古老晦涩、如同呓语般的方言祷词,音调古怪而急促,充满了原始的、试图安抚或驱逐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力量。
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渔民低沉的呓语、厉承屿痛苦的喘息和挣扎声、煤油灯摇曳的噼啪声、以及船外永不停歇的海浪呜咽。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厉承屿那声嘶吼带来的毁灭性冲击,如同海啸般一遍遍冲刷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父亲的名字,苏家的族徽,十年前那场炼狱般的大火……还有厉承屿眼中那滔天的恨意……混乱的信息碎片疯狂搅动,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裂。
目光死死锁在厉承屿胸前那片搏动、散发着不祥微光的暗红纹路上。钥匙核心……那场爆炸……父亲的影子在猩红的火光中扭曲晃动……
“呃啊——!!!”
厉承屿在又一次剧烈的抽搐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深处,那令人绝望的猩红并未完全褪去,如同地狱岩浆凝固后的余烬,冰冷、死寂,却又潜藏着焚毁一切的余温。但这双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穿透昏暗的光线,钉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狂暴,没有毁灭的欲望。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被巨大痛苦和……一种洞悉一切真相后的……极致冰寒所冻结的……黑暗!
那眼神,比最锋利的冰锥还要刺骨!仿佛瞬间冻结了我全身的血液!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我刚才面对苏家族徽时,那无法掩饰的、如同被扒皮抽筋般的巨大震惊和恐惧!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口型,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脑海:
“苏……晚……”
下一秒,他眼中那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光芒被更深的痛苦和黑暗淹没。头一歪,再次彻底陷入了死寂的昏迷。唯有胸口那片暗红的纹路,在黑色长针的压制下,依旧如同活物般,微弱而固执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