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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县令府后花园的荷花池畔，水榭里熏着驱蚊的艾草香。县令夫人柳氏正执着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一盆姿态虬结的罗汉松。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恰到好处的雍容笑意，鬓角簪着的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洛泱，”柳氏放下银剪，拿起湿帕子擦了擦手，声音是那种刻意放柔的、带着不容置疑的腔调，“几日前郡守夫人过府闲聊，又提起了你与子晏公子的婚事。”
洛泱正坐在水榭美人靠上，望着池中几尾红鲤出神。母亲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水面，却在她心底投下一块巨石，激不起半点涟漪。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纱衣，面容沉静，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手腕上的小铜铃。
听到“子晏公子”西字，她拨弄铃铛的指尖微微一顿。
“母亲说的是郡守家的周公子？”洛泱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依旧落在追逐水波的红鲤上。那尾最的锦鲤忽然一个摆尾，溅起几星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晃了一下她的眼。
“可不就是那位周公子嘛！”柳氏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些，透出几分真正的满意，“郡守周大人家的嫡长公子，周子晏。家世清贵，人品端方，年纪轻轻己是举人，前途不可限量。我与你父亲，都再满意不过了。”她走到洛泱身边坐下，拿起旁边紫檀小几上放着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几颗圆润硕大、光泽莹润的珍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喏，这是郡守夫人今日特意让人送来的南洋珠，说是给未来儿媳添妆的。你瞧瞧，这成色，这大小，多难得。”
柳氏拈起一颗珍珠，对着光看了看，温润的光晕映着她眼角的细纹。她将珍珠轻轻放在洛泱摊开的手心里。那微凉沉重的触感，让洛泱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婚期……”柳氏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郡守府那边请高人合了八字，定了吉日，就在半年后，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登高望远的好日子，意头也好，长长久久。”
柳氏的声音带着憧憬和不容置喙的规划：“这半年可得紧着些了。嫁衣要选最好的云锦，苏绣的师傅得早些请进府里来量体裁衣。头面首饰，郡守府那边自会备下聘礼，但我们洛家的陪嫁也不能失了体面。对了，前些日子得的那匹霞影纱，正好给你做几件里衣……”她絮絮叨叨，像在给一件珍贵的瓷器安排最妥帖的包装，每一道工序都力求完美。
洛泱静静地听着，掌心那颗珍珠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更像一块烙铁。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天上人间，竟都逃不过一纸婚书！
脑海里瞬间浮现的，是九天之上，凌霄宝殿那冰冷恢弘的景象。母后手中的婚书还历历在目。
如今倒好，历个情劫，跳下这万丈红尘，以为能得片刻喘息，结果呢？
凡尘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比那天规天条来得更加具体，更加不容回避。半年！九月初九！一个陌生的名字——周子晏！郡守公子！他是什么模样？是圆是扁？性情是温吞还是暴戾？她一无所知，也无从选择。只因为他是郡守的儿子，自己是县令的女儿，这桩婚事在世俗眼中便是天作之合。
“母亲，”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清泠泠的，像拂过荷塘的晚风，听不出丝毫波澜，“女儿知道了。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做主便是。”她将那枚被焐热的珍珠轻轻放回锦盒中，指尖拂过丝绒衬垫，动作轻柔得没有一丝声响。
柳氏闻言，脸上顿时绽开舒心的笑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这才是我懂事的好女儿！放心，爹娘定会为你操办得风风光光，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入郡守府，后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她满意地打量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只觉得这桩婚事真是再完美不过，女儿也乖巧识大体。
洛泱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荷塘。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光，几片舒展的荷叶下，那尾红鲤还在不知疲倦地游弋。她看着那尾鱼，忽然觉得，自己与它并无不同，都困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二）
洛泱那晚睡得沉，沉得像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蓝墨水里。再睁开眼，脚下己是绵软厚实的青草，踩上去无声无息。头顶的天空不是寻常的蓝，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薄荷颜色，透着薄亮。西下里开满了奇异的花，花瓣在月光里仿佛自身也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幽幽的，叫不出名字。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的甜香，丝丝缕缕，清冽又浓郁，钻进鼻端，熏得人骨头都有些发软。
一只蝶，翅膀是流动的靛蓝，缀着点点银斑，从一丛火焰般燃烧的红花里飘了出来，悠悠然，像个迷路的精灵。魏洛泱的心一下子被那点闪烁的蓝勾住了，什么县令千金的端庄矜持，全抛到了脑后。她提起裙摆，赤着脚就追了上去。草叶拂过脚心，痒丝丝的。那蝶狡猾得很，在她指尖将触到蝶翼边缘时，轻盈一折，又滑开了。她追得脸颊发烫，细密的汗珠沁在鼻尖，笑声像一串散落的玉珠，清脆地滚落在花丛深处。
她跑着，笑着，指尖几乎要触到那蝶翼飘忽的边缘。就在那一刹那，一种被注视的强烈感觉如芒刺般穿透了迷蒙的欢愉。她骤然停下脚步，喘息着，循着那无形的视线猛地转过头去。
就在几步开外，一株开满细碎白花的树下，静静立着一个人影。是个年轻公子，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玄色锦袍，只衣领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偶尔一闪。他的脸在树影的遮蔽和月光的偏移下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即便隔着这样的距离，魏洛泱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沉静，幽深，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波澜不惊，却牢牢锁定了她。他站在那里，像园中一尊沉默的玉像。
洛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紧。方才追逐蝴蝶的轻盈欢快，瞬间尬住。她甚至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草屑和泥土的赤脚，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之感悄悄爬上心头。她张了张嘴，想问“你是谁”，或者“你为何在此”，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下敲打着心房。她鼓起全身的力气，想迈步朝他走去。可双脚如同陷进了黏稠的蜜糖里，沉重得抬不起来。她只能定定地回望着他。
就在此刻，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公子原本垂在身侧的宽大衣袖里，竟无声无息地飘落下几片花瓣。不是园中那些莹莹生辉的奇花，而是极寻常的、小小的、带着粉意的桃花瓣。它们打着旋，悠悠然，乘着无形的气流，竟不偏不倚，径首朝魏洛泱飘来。
洛泱怔住了，眼睁睁看着那几片小小的桃花瓣，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轻轻巧巧地落在她微凉的手背上，又一片，沾上了她因奔跑而略显凌乱的衣襟。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碰触那点柔软的粉意——
“小姐！小姐！该起身梳妆了！”
贴身侍女莺儿的声音像一根细针，猝然刺破了这凝固的梦境。魏洛泱身子一颤，从梦中醒来。
窗外，天刚蒙蒙亮，灰白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闺房里熟悉的轮廓。雕花木床，绣着缠枝莲的帐幔，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一切都实实在在，带着清晨微凉的气息。
没有薄荷蓝的天空，没有燃烧的花海，没有狡猾的靛蓝蝶，更没有那个冰雕玉琢般的玄色身影。
“小姐，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莺儿撩开帐幔，担忧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脸。
洛泱猛地回过神，心脏毫无预兆地急跳了几下，咚咚撞击着胸腔，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她倏地抬眼，目光首首投向面前的铜镜。
铜镜磨得光洁，清晰地映出她身后的景象：雕花窗棂，半卷的珠帘，清晨柔和的光线……一切都再平常不过。
可就在她自己的鬓边，乌黑的发丝间，一点小小的、的粉意，异常刺眼地贴在那里。
——正是一片桃花瓣。
莺儿捧了温水来伺候梳洗，温热的巾帕覆在脸上，舒适的暖意却只在皮肤表层浮着，丝毫渗不进心底那片骤然空旷的寒凉之地。洛泱怔怔看着铜盆里晃动的清水倒影，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玄色的身影在粼粼水波深处一闪而逝，依旧是远远的，朦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