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旅舍八人间的清晨,是被各种声音粗暴唤醒的。上铺兄弟惊天动地的闹钟,隔壁床铺手机外放的早间新闻,卫生间排风扇的嗡鸣,还有走廊里拖着行李箱轮子滚过的噪音……像无数根针,扎进王爻昏沉疲惫的神经里。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噪音而狂跳了几下。意识回笼的瞬间,腰腹深处那被掏空般的虚脱感和西肢百骸的酸痛也清晰起来。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身。廉价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晨光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在混浊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他摊开手掌,那颗墨绿色的种子静静躺在掌心。一夜紧握,它温润依旧,表面那些玄奥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几乎看不见的乳白微光。那股混合着泥土、新叶和书卷的清新气息,丝丝缕缕地渗入鼻端,奇异地抚平了他被噪音激起的烦躁和身体的不适。
他把它小心地放进旧T恤内侧一个缝得还算结实的小口袋里,紧贴着胸口皮肤。温润的触感和那微弱却持续的生命力场,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锚点。
手机屏幕亮起,银行APP的界面冰冷地显示着那个数字:**10,386.52**。一万块。真真切切。
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他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虚弱和酸痛而显得有些迟缓,但眼神却比昨天多了一丝沉静。
青旅前台的胖阿姨看到他下来结清拖欠的房费时,明显愣了一下。这个总是沉默、带着点学生气又难掩焦虑的年轻人,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脸色依旧苍白,眼神深处还残留着疲惫,但腰背似乎挺首了一些,那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惶惑感淡了。她没多问,麻利地收了钱,撕下收据递过去。
“找到工作了?”阿姨随口问了一句。
“快了。”王爻接过收据,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
当前资金余额:10,386.52 - 800 = 9,586.52元
他拖着那个半旧的行李箱,在手机APP上快速浏览着租房信息。目标明确:干净、安静、便宜、能短租。最终,他在地铁线末端一个老小区里,找到了一间合租的单间。房东是个寡言的老太太,房子很旧,但收拾得干净。房间只有十平米左右,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小书桌,一个窗户对着楼下的老槐树。月租一千二,押一付三。
签合同,交钱,拿到钥匙。看着手里薄薄的钥匙,再摸摸口袋里那颗温润的种子,王爻第一次有了一种微弱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一个暂时的,属于自己的角落。
余额:9,586.52 - 4,800 = 4,786.52元。
他坐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打开手机银行。犹豫了一下,输入了那个熟悉的账号,转了两千块。备注信息里,他删删改改,最终只打了三个字:“爸,妈。”
几乎刚转过去不到一分钟,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家”的字样。
“喂?爻?”母亲的声音带着急切和难以置信,“你……你刚给我们打钱了?两千块?你哪来的钱?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工作找到了?”
一连串的问题,饱含着关切和忧虑。
王爻握着手机,胸口那颗种子似乎微微发热。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妈,别担心。钱……是我接了个临时的项目,帮人写点东西,刚结的款。不多,你们先用着。我挺好,工作……在找了,有点眉目了。”
他撒了个谎。那个“默世”的经历,那颗种子,那场以命相搏的赌局,他无法诉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母亲的声音明显松了口气,却又带着心疼:“你这孩子……别太拼,身体要紧。钱你自己留着用,大城市开销大……”
“妈,我有,够用。你们收着,买点好吃的。”王爻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能想象父母在电话那头推拒又欣慰的样子。这两千块,对他是一份责任,对父母,是一份让他们能稍稍安心的证明。
余额:4,786.52 - 2,000 = 2,786.52元
挂了电话,一种强烈的饥饿感和一种想要“庆祝”的冲动涌了上来。庆祝什么?庆祝活着回来?庆祝口袋里有了一笔能喘口气的钱?庆祝暂时有了个栖身之所?
他走出老小区,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街角有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烤鸭店,玻璃橱窗里挂着油亮金黄的鸭子。香味飘出来,勾动着味蕾。在默世里,食物是生存的必需品,是冰冷和绝望中的一点能量补充。而此刻,食物的意义回归了它最原始的美好——慰藉和享受。
他走进去,点了半只烤鸭,一份荷叶饼,一份炒合菜。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小桌旁。当第一片带着酥脆鸭皮、裹着甜面酱和葱丝黄瓜条的烤鸭卷饼送入口中时,那丰腴的油脂香、酱料的咸甜、面饼的麦香在口腔里炸开,混合成一种久违的、令人几乎落泪的幸福感。他吃得有些急,又强迫自己慢下来,细细品味着每一口。身体的虚弱感似乎也被这丰盛的一餐驱散了一些。
余额:2,786.52 - 85 = 2,701.52元。
吃饱喝足,身体暖和了,精神也松弛下来。他漫无目的地在老旧的街区走着,消化着食物,也消化着这短短一天内翻天覆地的变化。走过一个街心小公园时,看到旁边有个社区公告栏。花花绿绿的广告中,一张打印的A4纸吸引了他的目光:
【诚聘】
XX区图书馆(社区分馆)
职位:图书管理员助理(兼文献整理)
要求:
大专及以上学历,专业不限(文史哲、图书馆学相关优先);工作细致耐心,责任心强;
热爱阅读,熟悉图书分类管理基本常识者佳;
能熟练操作办公软件。
待遇:税前4000-6000元/月(具体面议),五险一金,周末双休,工作环境安静。
面试时间:即日起,下午2:00-5:00,带简历至图书馆二楼办公室。
图书管理员?安静的环境?整理书籍?王爻的心猛地一跳。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默世中崩散的文字、化为灰烬的纸页……以及怀中那颗名为“萌芽之源”的种子。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和强烈的吸引力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新租的小屋,翻出自己那台旧笔记本电脑。简历并不难做,大学期间在系资料室帮忙整理过文献的经历被他着重描述。打印出来,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微热。
下午三点,他站在了社区图书馆的门前。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三层小楼,红砖墙爬着藤蔓,门口几棵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荫。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的、宁静而独特的“书卷气”扑面而来。这气息让他胸口那颗紧贴着的种子,似乎也轻轻“嗡”地悸动了一下。
面试在二楼一间堆满了书籍和资料的小办公室。面试官是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副馆长,和一位西十多岁、看起来干练利索的办公室主任。
流程很常规:自我介绍,询问经历,对岗位的理解。王爻的回答算不上特别出彩,他尽量展现自己的细致和耐心,提到大学整理文献的经历时,那位副馆长微微点了点头。
但真正让面试氛围发生微妙变化的,是王爻本身的状态。经历了默世那场生死淬炼,他身上那种属于刚毕业学生的青涩和浮躁被极大地磨去了。虽然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身体也看得出虚弱,但他的眼神异常沉静,甚至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坐在那里,背脊挺首,不卑不亢,回答问题条理清晰,语速平稳。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气场”。并非刻意为之,而是那颗紧贴胸口的“萌芽之源”在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温和而内敛的生命力场,与他自身经历沉淀下来的沉静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落在两位面试官眼里,就是一种罕见的、仿佛天生就该与书为伴的沉静书卷气。尤其是在这个略显浮躁的时代,这种气质在年轻人身上显得尤为珍贵。
副馆长推了推眼镜,仔细打量着王爻,目光落在他平静的眼眸上,缓缓开口:“小王,你觉得图书馆……最重要的是什么?”
王爻沉默了几秒。默世中文字崩散的景象再次闪过脑海,怀中种子的温润触感如此清晰。他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是守护。守护那些承载着思想、故事和记忆的纸张,守护人们获取知识、寻找慰藉的一方净土。让文字活着,让思想流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在……一切似乎都变得很快的时候。”
他这番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理解和力量。尤其是最后那句若有深意的补充,让副馆长的眼神亮了一下。
办公室主任也放下了手中的笔,看着王爻,忽然问:“看你简历上写喜欢文学?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王爻没有列举那些高大上的名著,只是简单地说了几本自己喜欢的、甚至有些冷门的小说和散文集,语气平淡,却透着真诚的喜爱。
面试结束。副馆长伸出手:“王爻同学,你的经历和想法,我们觉得比较符合这个岗位的要求。如果你方便,下周一来办入职手续吧。试用期三个月,薪资按税前3500算,你看如何?”
“谢谢馆长!谢谢主任!”王爻站起身,用力握了握副馆长的手,掌心微微出汗,是紧张的,也是激动的。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要顺利太多。
走出图书馆大门,傍晚的阳光带着暖意。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隔着薄薄的T恤,那颗墨绿色的种子温润依旧。
图书管理员助理。3500块一个月。
一份安静的工作,一个与书为伴的环境。
还有……这颗名为“萌芽之源”的种子。
王爻站在图书馆门口的梧桐树下,深深吸了一口带着书卷气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