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奇博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档案柜构成的迷宫深处,但那句严厉的警告——“别碰它,别激活它”——却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在埃利斯的心头,挥之不去。库房恢复了死寂,只有尘埃在斜射的光柱中无声地沉浮。埃利斯站在推车旁,目光无法从木箱中那件神秘的罗盘上移开。
深紫色的晶面依旧深邃,内部的星云仿佛在缓慢地呼吸、旋转。芬奇博士的反应太反常了。老馆长一向是档案馆里最古怪也最宽容的存在,对那些被主流嗤之以鼻的“伪史”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常常鼓励埃利斯去探索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埃利斯曾见过芬奇博士捧着一本据称记载着“海底蜥蜴人文明”的破烂笔记如获至宝,兴奋地絮叨了一个下午;也曾见过他为一卷字迹模糊、内容荒诞的“外星预言”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但从未,从未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待一件物品——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敬畏和深重忧虑的眼神,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件器物,而是一扇……潘多拉魔盒的门。
“深渊…”埃利斯低声重复着芬奇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推车冰冷的金属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理智告诉他,应该听从馆长的警告,立刻把这个古怪的东西锁进那个标记着“特藏-未知-7”的、档案馆最深处、防护最严密的抽屉里,然后忘记它,继续处理那些相对“安全”的UFO报告和通灵术手册。
但另一种更强烈的、如同本能般的冲动在血管里奔涌——好奇。那是对未知的渴望,对历史迷雾后真相的探求欲,是他选择这份枯燥工作的原始驱动力。这个罗盘,它不属于任何己知的文明风格,它的材质、工艺、尤其是那块仿佛蕴含宇宙星辰的晶面,都指向一个完全超出他认知范畴的源头。芬奇博士显然知道些什么,但他选择了沉默和警告,这反而像在干柴上浇了一桶油。
埃利斯深吸一口气,压下立刻伸手去触摸晶面的冲动。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块布满霉点的深色绒布将罗盘仔细包裹好。指尖隔着绒布触碰到那非金非石的冰冷主体时,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低鸣”似乎清晰了一瞬,像是一声来自遥远时空的叹息,震得他指骨微微发麻。他心头一凛,迅速将其放入硬木箱中,合上盖子。锈蚀的锁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道封印。
推着载有木箱的推车,埃利斯走向档案馆的核心区域——特藏区。这里的安保级别明显更高,厚重的合金门需要指纹和密码双重验证,空气里弥漫着恒温恒湿系统特有的干燥气息和淡淡的防虫药草味。他按照芬奇的指示,找到了编号“特藏-未知”的系列抽屉。这些抽屉本身都带有独立的密码锁,通常存放着那些连芬奇博士都无法完全解读或认为具有潜在“风险”的物品。埃利斯将木箱放入“未知-7”的抽屉深处,设置了只有他和芬奇知道的初始密码。沉重的合金抽屉滑入柜体,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仿佛将某个秘密重新埋入了时间的坟墓。
做完这一切,埃利斯并没有感到轻松。那个深紫色的晶面,芬奇的眼神,还有那句“深渊就在你口袋里”的警告,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他无法像处理普通档案那样将其归档后就抛诸脑后。这份好奇像一颗有毒的种子,己经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下午的工作变得心不在焉。整理那些通灵术小册子时,他总觉得那些描绘精神感应的粗糙插图里,藏着与罗盘晶面星云类似的旋涡;翻阅UFO目击报告时,目击者描述的“无法理解的几何光纹”也让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罗盘边缘那流淌着黯淡银光的奇异纹路。每一个被主流历史遗忘的片段,此刻都仿佛与那个神秘的罗盘产生了隐秘的联系。
临近下班时间,档案馆更加空旷寂静。埃利斯终于按捺不住。他没有回家,而是调转方向,走向档案馆深处那个属于阿奇博尔德·芬奇博士的私人办公室。那扇镶嵌着磨砂玻璃、刻着“馆长室”字样的橡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线,还飘出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旧书、雪茄和某种不知名草药的复杂气味。
埃利斯敲了敲门。
“进来,沃德。”芬奇博士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丝预料之中的疲惫。
埃利斯推门进去。芬奇博士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被书籍和古怪收藏品淹没的洞穴。西面墙壁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据,书籍塞得满满当当,有些甚至堆到了地上。书桌上更是混乱不堪,摊开的厚重典籍、散落的羊皮纸、放大镜、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标本、甚至一个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头骨的化石,共同构成了一片知识的废墟。芬奇博士本人就陷在这片废墟中央的一张高背皮椅里,厚厚的眼镜滑到了鼻尖,手里拿着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的古卷,另一只手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看起来比白天更加苍老和疲惫。
“博士,”埃利斯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关于今天那个…罗盘…”
芬奇博士放下古卷,透过滑到鼻尖的眼镜上缘看着他,眼神深邃。“我就知道你会来,孩子。坐吧。”他指了指书桌对面一张同样堆满了书的椅子,示意埃利斯把书挪开。
埃利斯费力地清出一个可以坐下的空间,然后首视着芬奇博士的眼睛:“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您为什么那么紧张?它…它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像…像活的。”
芬奇博士长长地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圈,烟雾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变幻着形状。“活的?”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沉重的沧桑感,“或许吧。在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意义上。”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某些尘封己久的往事。办公室里只剩下旧钟表缓慢的滴答声。
“沃德,”芬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般的腔调,“你在这里工作,接触那些被遗忘、被嘲笑的历史碎片。你相信它们都只是无稽之谈吗?”
埃利斯摇摇头:“不,博士。我觉得历史是复杂的,真相往往隐藏在主流叙事之外。总有些东西…被有意无意地遗漏了。”
“遗漏?”芬奇博士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孩子,不仅仅是遗漏。有些东西,是被抹除的。被时间本身,或者被某些力量。”他用夹着雪茄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上一块刻着螺旋纹路的黑色石头。“你知道‘裂隙’(The Fissures)理论吗?那些被主流物理学斥为科幻的疯话?”
埃利斯愣了一下,努力回忆:“您是说…那些关于时空不稳定区域、时间异常点的假说?”
“假说?”芬奇嗤笑一声,拿起书桌上一张泛黄的、画满复杂符号和线条的图纸,“看看这个。一百三十年前,一位被学院开除的天才数学家留下的手稿。他声称观测到了‘时空结构上的褶皱’,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认为这些‘褶皱’是宇宙的伤疤,通往…别处。”他放下图纸,目光灼灼地盯着埃利斯,“还有这个。”他拿起一块边缘光滑、中心却有一个极其微小扭曲点的透明水晶,“南极冰盖深处挖出来的,地质年代无法测定。它内部的空间结构是…错乱的。”
他放下水晶,身体微微前倾,隔着书桌的“废墟”凝视着埃利斯:“那个罗盘,沃德。它的材质,它的核心…我怀疑它和这些东西有关。和那些被抹除的‘裂隙’,被遗忘的‘褶皱’有关。”他指了指自己花白头发覆盖的太阳穴,“我这辈子都在收集这些碎片,试图拼凑出那个被刻意遗忘的图景的一部分。而那个罗盘…”他顿住了,眼神里再次浮现出白天那种深重的忧虑,“它给我的感觉…太‘新’了。不是指年代,而是它蕴含的那种…‘活性’。它不像一块化石,更像一个…探测器?或者一个…钥匙?它不该出现在一堆垃圾文献里,它的出现本身,就像一种…邀请。”
“邀请?”埃利斯的心跳加速了,“邀请什么?”
“邀请我们去看,”芬奇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诡秘,“去看那些被时间褶皱隐藏起来的东西。去看那个被主流历史彻底抹去的时代——那个被称为‘遗忘纪元’(The Fotten Age)的黑暗深渊。”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扭曲的符号,那符号复杂而陌生,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那个罗盘上的纹路边缘,我匆匆一瞥,看到了这个符号的变体。它…只出现在与最危险、最禁忌的‘裂隙’事件相关的零星记载里。”
埃利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遗忘纪元?禁忌符号?芬奇博士的话语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庞大、更黑暗未知的大门。
“所以,博士,您的警告是…”
“是让你远离它!”芬奇博士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好奇心是学者的美德,但也是致命的毒药!那个罗盘,它散发的气息…太危险了。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无所畏惧。但有些真相,看上一眼,就足以让你的世界分崩离析,让你的理智坠入永恒的迷宫!”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把它锁好,沃德。就当它不存在。别去研究它,别试图理解它。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深渊…就在那抽屉里。”
芬奇博士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办公室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旧钟表的滴答声和雪茄烟灰悄然断裂落下的轻响。
埃利斯看着老馆长疲惫而忧虑的面容,心中翻江倒海。芬奇博士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却抛出了一个更宏大、更惊悚的谜团——遗忘纪元,时间褶皱,禁忌的符号。警告非但没有熄灭他的好奇,反而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了一簇更亮的火把,既照亮了前方的危险,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那条通往未知的小径。
他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多问。“我明白了,博士。谢谢您。”他低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那间充满沉重秘密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埃利斯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无意识地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钥匙——那是打开“特藏-未知-7”抽屉的钥匙。
深渊,就在他口袋里。而芬奇博士的低语,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回荡:“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他握着钥匙的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锁,真的能锁住那来自“遗忘纪元”的邀请吗?埃利斯第一次,对自己的意志产生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