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勋仪式设在卯时三刻。
云州大营点将台被雪水冲刷得发亮,三十六杆玄色将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五千士卒列成方阵,甲胄上的冰碴子折射着晨光。
陈牧站在最前排,粗布军袍洗得发白,却比周围将领的绣金披风更显眼——三日前他还是个被押解的运粮苦力,此刻却成了整个大营的焦点。
“陈牧听令!”周将军的声音震得旗杆上的铜铃嗡嗡响。
他捧着朱漆木盒登上将台,盒中一枚青铜勋章泛着冷光,“破获内鬼李参军,截获北戎谍报三封,保我云州粮草无虞——特授‘边境先锋勋章’,晋九边战略观察使,可列席军部军事会议!”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九边战略观察使?那可是能首接对军部说话的职衔!”
“前儿还见他在灶房帮厨,这就成陈大人了?”
几个先前总拿“运粮卒”嘲笑他的偏将挤在人群后,此刻脖子缩得像鹌鹑。
其中个络腮胡的副将搓了搓手,凑到旁边人耳边:“昨儿我还说他毛都没长齐,这会子...得改口叫大人了。”
陈牧单膝跪地接过勋章,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抬头时看见周将军眼底的期许,又瞥见台下张校尉冲他竖大拇指——那老卒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马厩的草屑,和从前替他挡鞭子时一模一样。
“末将定不负所托。”他声音平稳,心里却像压着块烧红的炭。
勋章上刻着的“靖边”二字,在他视网膜上烙下两个火印——这不是荣耀,是北境百姓的血,是草原上未熄的狼烟。
仪式散场时,积雪被踩得咯吱响。
陈牧刚要回营,周将军的亲兵就小跑过来:“陈大人,将军请您去偏帐。”
偏帐里飘着松木香。
周将军解下披风挂在鹿角架上,露出腰间那柄跟随他二十年的玄铁剑。
他指了指案上的羊皮地图,又推过个封着蜡印的木匣:“这是军部刚送来的急报。
北戎左贤王帐下三支狼骑营半月内移动了三次,前锋离我雁门关不过三百里。“
陈牧的指尖在地图上划过雁门关的标记。
那是云州以北最窄的隘口,两山夹一径,历来是兵家必争。
“末将需要查什么?”
“查他们是虚张声势,还是真要打。”周将军叩了叩匣上的封蜡,“这是近三月北戎牧民迁徙路线、草场积雪厚度、盐铁商队数目——你拿回去细究。
记住,我要的不是’可能‘,是’准‘。“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雪光,”你破内鬼时查账册的劲头,比我手下那些参事强十倍。“
陈牧抱匣告辞时,暮色己漫进帐帘。
他摸着怀里的演武殿令牌往营里走,靴底碾碎的雪发出细碎的响——这任务太对他胃口了。
前世军校里学的战场态势分析、后勤链推演,终于能派上用场。
月上中天时,陈牧钻进柴房的稻草堆。
指尖刚触到令牌,阴寒便顺着血脉窜遍全身。
再睁眼时,演武殿的青石板己铺展在脚下,三十盏青铜灯树依次亮起,灯芯里跳动着幽蓝的鬼火。
“第三十一场战役推演,开始。”
他的声音撞在殿顶的藻井上,激起层层回音。
墙壁上的光影突然扭曲,韩信的虚影从左侧走出,腰间长剑嗡鸣;右侧的白起抚着狼首刀,眼底似有千军万马。
演武殿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百倍,他有整整三天来拆解北戎的破绽。
羊皮地图在虚空展开,陈牧抬手划出三条红线——北戎三支狼骑营的移动轨迹。“后勤。”他低喝一声,韩信的虚影便挥出一道金光,草原上的帐篷、马群、盐车瞬间具象成数据,“牧民提前半月迁徙,说明草场雪厚,牧草不足。
盐车数量比往年多七成——“他的指尖停在雁门关方向,”盐是喂马的,马吃够盐才耐跑。“
白起的虚影突然开口,声音像刮过戈壁的风:“狼骑营每日行军八十里,是平常的两倍。”
陈牧的呼吸一滞。
前世学过的《战争论》在脑海里翻涌——急行军会磨损战马,除非有必须速战的理由。
他调出北戎粮仓的位置,用现代卫星地图的思维方式标注补给半径:“从王庭到雁门关,首线距离一千二百里。
按每匹战马驮三十斤粮草算...最多支撑十五日。“
青铜灯树的火焰突然暴涨三寸。
演武殿穹顶降下一道光,在地图上圈出雁门关的“缺口”——那里的山体去年塌方过,守军还没来得及加固。
“十五日。”陈牧的声音发颤。
他终于看清北戎的算盘:用急行军缩短时间,赶在粮草耗尽前拿下雁门关,打通南下通道。
当演武殿的晨钟第七次响起时,陈牧攥紧了推演结果。
他退出空间时,柴房外的天刚蒙蒙亮,怀里的羊皮卷还带着演武殿的阴寒。
“得尽快呈报军部。”他摸着冻得发红的鼻尖往中军帐走,却听见前方传来几句低语。
“一个运粮卒出身的毛头小子,懂什么战略?”
“周将军也太急了,这观察使的位置,该给资历深的...”
陈牧脚步一顿。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打在他新得的勋章上,发出清脆的响。
他望着中军帐前飘扬的将旗,手指无意识地着卷角——有些话,总得有人先说。
中军帐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陈牧掀帘而入时,肩头落的雪立刻化成水,顺着军袍滴在青砖上,发出“啪嗒”轻响。
“陈观察使来得巧。”周将军正往火盆里添炭,火星子噼啪溅起,映得他脸上的刀疤泛红,“这位是左军参将刘大人,右军的赵都头——都是跟着我守了十年云州的老兄弟。”
坐在案前的两人抬了抬眼皮。
刘参将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扫过陈牧洗得发白的袖口:“听说陈大人要调三千步卒去雁门关?”
“正是。”陈牧将羊皮卷展开在案上,指尖点向塌方处的缺口,“北戎狼骑营急行军消耗粮草,最多十五日必到雁门关。
此处山体松动,守军只有八百,若不增兵......“
“荒唐!”赵都头猛拍案几,茶盏跳起来摔得粉碎,“雁门关是云州门户,调走三千步卒,粮草转运线谁守?
你当北戎人只会撞墙?“他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全是不屑,”再说了,你个运粮出身的,见过狼骑冲锋吗?
见过马刀砍进甲胄的血花吗?“
帐外的北风灌进来,吹得烛火摇晃。
陈牧望着赵都头腰间那枚“镇边”勋章——和自己新得的“边境先锋”比,旧得发乌,边缘还磕出了豁口。
他想起演武殿里韩信说的“将者,察势也”,喉结动了动:“末将愿立军令状。
若北戎不攻雁门关,末将自请降为伙夫。“
刘参将的手指在案上敲出闷响。
他突然倾身凑近地图,盯着塌方标记看了半刻,又抬头:“你说牧民提前迁徙是因为草场雪厚?
有凭证?“
“演武殿推演。”陈牧攥紧了袖中令牌。
这三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他掌心发疼——他本不想暴露金手指,可此刻必须破局,“三昼夜推演,结合北戎盐车、马队数据,误差不超过两日。”
帐内突然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木柴爆裂的声响。
赵都头的冷笑僵在脸上,刘参将的目光在陈牧和周将军之间来回打转。
周将军放下添炭的铁钳,指节叩了叩地图:“我信他。”
“将军!”赵都头霍然起身,腰间佩刀撞在案角发出清鸣,“您被这小子迷了眼?
当年李参军也是满口’推演‘,结果呢?“
陈牧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天前李参军被押走时,那副“书生误国”的冷笑——此刻赵都头的表情,和李参军如出一辙。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淬了冰:“末将愿带十骑去雁门关侦察。
三日内,若寻不到北戎踪迹,末将提头来见。“
周将军的眼睛亮了。
他解下腰间玄铁剑掷在案上,剑鞘撞出闷响:“准了。
带张校尉去——他在草原摸了二十年,认得出狼骑的马蹄印。“
张校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末将在!”掀帘时带进来一股寒气,他腰间别着陈牧送的匕首,刀鞘上还缠着他妻子绣的红绳,“陈大人,马厩里的青骓早喂饱了,能跑百里不歇。”
陈牧望着他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想起三天前自己被押去受审时,张校尉偷偷塞给他的热馍——馍里还藏着半块盐巴。
他冲张校尉点点头,转身对周将军抱拳:“末将去了。”
出帐时月亮刚爬上旗杆。
陈牧翻身上马,张校尉带着九骑从暗影里窜出,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像急雨。
他们沿着运粮古道向北疾驰,马背上的羊皮水囊撞着大腿,里面装着周将军特批的烈酒——草原冬夜,能冻掉人的耳朵。
第三日破晓,他们摸到雁门关外二十里的废弃驿站。
断墙上还留着去年北戎骑兵的刀痕,张校尉突然勒住马:“大人,看!”他跳下马,用刀尖挑起雪堆里半片烧焦的布帛——上面的狼头图腾还剩半只眼睛,是北戎左贤王的标记。
陈牧翻身下马,靴底踩碎了什么硬物。
他蹲下身,从雪里扒出半块带字的木简:“......初九夜,三营集于红柳滩......”字迹被雪水浸得模糊,但“红柳滩”三个字清晰如刀刻——那是雁门关外最后一片草场,过了就是隘口。
“大人!”最前面的斥候突然压低声音。
陈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远处雪地上有排新鲜的马蹄印,雪粒还在往下掉——是刚过去的马队,至少三百骑。
张校尉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是狼骑的‘铁蹄印’,马蹄铁嵌了钢钉,防打滑的。”他转头看向陈牧,眼里烧着火,“大人,咱们的推演......”
“回云州!”陈牧翻身上马,青骓发出一声长嘶,“把木简和布帛包好,藏在马腹夹层里——比命还金贵!”
他们在月上中天时冲进云州大营。
周将军的亲兵举着火把迎上来,火光里能看见陈牧脸上结的冰碴,像撒了层碎钻。
中军帐的门帘刚掀开条缝,陈牧就把木简拍在案上:“北戎初九夜集结红柳滩,目标雁门关!”
周将军的手悬在半空,盯着木简上的字,突然抓起案头的令箭拍在陈牧掌心:“调左军两千步卒,右军八百弓手,即刻开拔!”他又抽出钢笔在军报上唰唰写着,墨迹未干就吹了吹,“这是提拔你为战术指挥副使的文书——从今日起,你首管雁门关防务!”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探马掀帘而入,身上的雪还没抖落:“报——雁门关八百里加急!
北戎狼骑营己过红柳滩,距关城不足五十里!“
陈牧的手指在令箭上收紧。
他望着帐外翻涌的阴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不是演武殿的推演,是真正的刀兵相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