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面馆里飘荡着浑浊的油腻气味。
混杂着廉价酱油和煮过头的面汤味儿,闷得人透不过气。
杨衍选了张最角落、最不惹人注意的桌子坐下,陈旧的塑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点了一碗最便宜的素面,指尖搭在油腻的桌沿。
几乎感受不到热度,只有一片冰凉的滑腻,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
额角那些细密的冷汗还没干透,每一次吸气。
杨衍都感觉胸腔深处隐隐作痛,像有钝器在缓慢地敲打一般。
他勉强拿起筷子,手指微微发颤,夹起几根寡淡的面条送进嘴里,味同嚼蜡。
面馆角落那台老旧的电视,正声嘶力竭地播报着午间新闻。
声音嘈杂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汉城二中今日爆出惊人一幕,神鼎集团千金司沐野……”
后面的话,杨衍一个字也没听清。
屏幕一角模糊闪过的画面,似乎有混乱的人群,有刺目的闪光灯,还有……
一抹惊心动魄的黑与红。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眼前那碗漂浮着几点油星和几根葱花的面汤上。
汤面表面平静,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苍白而疲惫的脸,以及额角尚未干透的冷汗。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撞入了这片狭窄的视野。
是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
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的旧衣裤,瘦得厉害,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像嵌在瘦削脸蛋上的两颗黑曜石。
他端着一碗同样寡淡的素面,小心翼翼地在杨衍斜对面的空位上放下。
然后才爬上对他来说有点高的椅子。
他坐得很首,带着一种过早懂事的拘谨。
男孩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牢牢粘在杨衍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杨衍早己习惯的、那些网络评论里的窥探、猎奇或轻蔑。
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的探究。
杨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把倚在桌腿边的老旧手杖往阴影里再挪一挪。
“哥哥。”
男孩突然开口了,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又因为紧张而有点发怯。
“你走路的样子……好像执剑人!”
他说着,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仿佛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憧憬。
杨衍夹面的动作顿在半空。
“执剑人?”
“嗯!”
男孩用力点头,小脸上焕发出光彩,他有些费力地从有些破旧的书包上。
小心翼翼地撕下一样东西,宝贝似的递到杨衍眼前。
那是一个小小的、边缘己经磨损卷起的塑料贴纸。
上面印着一个穿着炫酷铠甲、手持光剑、做出英勇劈砍姿势的卡通人物。
旁边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艺术字——“执剑人”。
“爷爷说,执剑人是打怪兽的大英雄!专门打深渊里跑出来的坏东西!”
男孩的声音充满了向往。
但随即,那亮光又微微黯淡下去,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我爸爸妈妈……爷爷说,他们就是在深渊里……变成星星的。”
男孩低下头,用细细的手指着那张廉价的英雄贴纸,沉默了一小会儿。
面馆里嘈杂的背景音似乎在这一刻都模糊了,只剩下他努力抑制着哽咽的声音: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执剑人!
去打怪兽!保护爷爷!”
他猛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杨衍,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
“哥哥,你……你认识真正的执剑人吗?
他们是不是都……都那么厉害,那么帅?”
深渊……变成星星……
杨衍的指尖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
他看着男孩眼中那份灼热的、混合着巨大伤痛与不切实际憧憬的光。
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浸透水的棉花。
他见过深渊战场回来的陈逸那双布满红血丝、藏着无数噩梦的眼睛。
那可不是“帅”能形容的。
那是被血和火淬炼过、随时会崩断的钢丝。
真正的执剑人?
杨衍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新闻里陈逸暴怒捶墙、指节皮开肉绽的画面。
还有他那嘶哑的、压抑着无尽疯狂的吼声。
那才是深渊留下的印记,撕心裂肺,永不平复。
男孩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一个关于“英雄”的答案。
杨衍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放下筷子,手伸进洗得发白的外套内袋里摸索着。
指尖触到一小叠裁剪粗糙、质地脆硬的黄纸。
他抽出一张,又从另一个口袋摸出一支几乎用秃了头的红色水性笔。
面馆昏黄的灯光下,他微蹙着眉,手腕悬空,笔尖在黄纸上缓慢而专注地移动。
每一次运笔,指尖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细微颤抖,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手腕上。
红色的线条在黄纸上蜿蜒,交织成一个古老而奇异的符号,笔画间透着一种沉凝的力量感。
画完最后一笔,他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红色的水痕,然后折了两折。
起身,绕过油腻的小桌,走到男孩身边。
那孩子仰着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杨衍将那折好的、带着他指尖微弱温度的黄纸符。
轻轻塞进男孩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侧袋里。
“哥哥,这是什么?”
男孩好奇地问,小手忍不住想去摸摸那个小纸包。
杨衍垂下眼睑,避开了男孩纯然信任的目光,视线落在他书包上那个执剑人贴纸的旧痕上。
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奇异地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是你爸妈……托梦给我,让我转交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
“他们说,这是给……未来的小执剑人准备的护身符,要收好。”
男孩的眼睛瞬间睁得溜圆,嘴巴也微微张开,像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又最美好的童话。
他下意识地紧紧捂住了书包侧袋。
小小的手指用力按着那个小小的纸包突起,仿佛里面藏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小脸,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被眷顾的幸福点亮,熠熠生辉。
“真的吗?”
他小声地问,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又带着生怕惊扰了什么的虔诚。
杨衍没再说话,只是很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他挪开视线,望向面馆那扇蒙着厚厚油污的玻璃门外。
夕阳正沉沉落下,将外面狭窄的街道染成一片浑浊的橘红。
带着一种行将燃尽的、疲惫不堪的暖意。
男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书包,小手在符纸的位置反复了几下。
然后跳下对他来说过高的椅子,端起自己那碗没吃几口、面汤己经微凉的面。
脸上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神情,像捧着什么神圣的使命。
他对杨衍露出一个混合着感激和坚定的小小笑容,小声说:
“谢谢哥哥!我会好好收着的!等我当上执剑人……”
后面的话被面馆里突然调高的电视音量淹没了。
杨衍只看到男孩抱着面碗,小小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郑重。
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后厨的方向,大概是去找他爷爷了。
那瘦小的背影在油腻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融进门内那片浑浊而压抑的暮色里。
却又仿佛被书包里那张粗糙的符纸,赋予了一点点微弱而执拗的亮光。
杨衍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筷子,搅动着碗里早己坨成一团、冰冷油腻的面条。
他心久久难以平静,多年来的孤寂与封锁在近日被接二连三的打破。
心中的逃避彻底消失不见。
只有胸腔里那持续不断的、沉重的钝痛。
和指尖残留的、画符时竭力压下的颤抖。
提醒着他风暴远未平息。
以及刚刚送出的、那份微不足道又无比沉重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