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薄雾时,陈旭在民宿门口来回踱步,布鞋跟在青石板上蹭出浅痕。
竹编的"万峰山居"招牌被山风掀起一角,他忙伸手按住,指腹触到木牌上还未完全干透的桐油,黏黏的像团希望。
"陈旭哥!"小明从院角跑过来,校服领口歪着,手里攥着把野菊,"刘老师的车到村口了!"
陈旭猛地抬头,远处传来汽车鸣笛,惊飞了几丛竹梢上的麻雀。
他摸了摸衬衫第二颗纽扣——那是罗芬芳今早特意缝的,针脚比往常更密。"去把晒谷场的灯笼再检查一遍。"他弯腰替小明理好衣领,少年身上还带着灶房蒸南瓜的甜香。
两辆越野车拐过弯,车身沾着山路上的红土。
副驾窗摇下,露出张戴金丝眼镜的脸,西十来岁,眼角有笑纹:"陈老板,让我们好找啊。"
"刘老师!"陈旭快步迎上去,伸手时又缩回来在裤腿擦了擦,"路上辛苦了。
这是我媳妇罗芬芳。"
罗芬芳从门廊转出来,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
她捧着青瓷茶盘,碗里浮着新采的野菊:"泡了点蜂蜜柚子茶,解解山路的乏。"
刘老师的朋友探出头,三十来岁的姑娘举着相机:"这院子绝了!
穿斗式木构架配青瓦飞檐,连窗棂都是手工雕的缠枝莲——陈先生,您这民宿设计有讲究啊。"
陈旭耳尖发烫。
他想起前世在杭州看过的精品民宿,想起熬夜画的二十版设计图被罗芬芳用茶渍标出的修改线,想起张木匠叼着烟说"这榫头得用香樟木"时的模样。
"祖辈留下的老房子,我们就想着尽量修旧如旧。"他挠了挠后颈,"屋里的家具都是村里老匠人造的,床板下还留着原房主家孩子的刻字——'阿妹七岁,今日插秧'。"
"太有温度了!"姑娘举着相机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镜头扫过堂屋墙上的老照片:戴斗笠的农夫、晒秋的竹匾、裹着头巾的绣娘。
罗芬芳悄悄拽了拽陈旭衣角,他这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快,喉结上下滚动:"先带各位看看房间?
二楼朝阳的那间能看到峰林全景,昨晚我让王婶晒了新棉花被,有太阳味儿。"
推开二楼东窗的刹那,刘老师的朋友轻呼出声。
两万个青灰色峰尖浮在晨雾里,像被谁打翻了砚台,淡墨晕染到天边。
山脚下的稻田刚抽穗,绿得能滴出水,田埂上的野菊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像撒了把碎金。
"这哪是民宿,分明是画里的日子。"刘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蒙着层水雾,不知是山岚还是他眼底的潮意,"小陈,你说的温泉在哪儿?"
陈旭带他们穿过稻田。
田埂被晨露打湿,罗芬芳走在最后,见刘老师的朋友踩着高跟鞋踉跄,忙把自己的布鞋脱了递过去:"我脚小,您将就穿。"姑娘红着脸接过,触到鞋帮上细密的纳鞋底,指尖顿了顿。
转过第七个山包,竹篱笆围起的温泉池冒起白雾。
青石板上"万峰神泉·村民共护"的红字被擦得发亮,泉边的野蔷薇正开,粉白的花瓣落进池里,顺着水流打着旋儿。
"上个月有人来偷接泉水卖,被我们抓了现行。"陈旭蹲下身,捧起一把温水,"现在赵叔带着猎户轮流守,张阿婆她们编了新篱笆,连泉眼周围的苔藓都重新种上了——得让它慢慢养。"
刘老师蹲下来,手指浸入泉水。"三十七度。"他抬头时眼里有光,"正好是人体最适宜的泡汤温度。"
"我们打算在这边建几个露天泡池,用本地的青石砌,周围种上桂花树。"陈旭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图纸,"那边搭个观景台,能看日出;这边留片野趣区,就保持现在的样子——让客人能蹲在泉边,伸手就能摸到山泉水。"
"有想法!"刘老师的朋友突然插话,"我是做文旅策划的,你们这温泉要是开发好了,绝对能成网红打卡点。"
陈旭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起前世见过的那些被资本催熟的景区,想起村民因为拆迁款反目的新闻,喉结动了动:"我们想慢慢来,先让泉水养足了,再让客人来养。"
日头爬到头顶时,民宿的晒谷场支起了篝火架。
张阿婆系着靛蓝围裙在灶房颠锅,"峰林蛋炒饭"的香气混着柴火气飘出来,小明举着竹筛子跑前跑后,筛子里的鱼干是稻鱼共生田里刚捞的,还沾着稻壳。
"开宴喽!"赵叔敲响铜锣,声音震得屋檐下的玉米串首晃。
村民们端着土碗围过来,刘老师的朋友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张阿婆,您这山歌能唱一段吗?""赵叔,您这舞狮的行头是祖传的?"
小明突然拽了拽陈旭衣角,指了指院角。
那个总躲在教室最后排的孩子,怀里抱着把旧吉他,琴身贴满卡通贴纸:"我...我想弹首《稻香》。"
篝火点燃时,火星子窜上夜空。
张阿婆的山歌像山涧水,清凌凌地漫过每块青石板;赵叔的舞狮翻起时,金纸做的狮毛沾了火星,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小明的吉他声响起时,罗芬芳突然红了眼眶——她想起去年冬天,这孩子蹲在她灶房外啃冷馒头,说"我妈说等我会弹吉他,就回来看我"。
"尝尝这个。"陈旭往刘老师碗里添了勺糯米酒,酒坛是他用古法酿的,埋在老槐树下三个月,"用泉水酿的,甜而不腻。"
刘老师抿了口,喉结滚动:"我在法国喝过三十年的红酒,没这口甜。"他放下碗,镜片后的目光灼灼,"小陈,我想投资你们的温泉项目。"
陈旭的手一抖,酒勺"当"地磕在坛沿。
"我做了二十年文旅投资,见过太多急功近利的项目。"刘老师掏出名片,在篝火下推过来,"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在养山,养水,养人。
这温泉要是交给你们开发,我放心。"
罗芬芳端着新切的南瓜过来,听见最后半句,手指捏得南瓜都渗出了汁。
她望着陈旭发红的耳尖,望着村民们围着火堆笑出的皱纹,望着小明抱着吉他被张阿婆搂在怀里的模样,突然有热意涌进眼眶。
夜更深时,客人们回房休息。
陈旭蹲在篝火边拨弄余烬,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他却不觉得疼。
罗芬芳搬来条板凳坐在他旁边,递过杯温水:"刘老师的话...是真的?"
"真的。"陈旭握住她的手,指尖还沾着篝火的暖,"他说明天就派团队来做评估。"
罗芬芳的手在他掌心里轻轻颤,像片落在泉池里的花瓣。"你记不记得刚搬来那天?"她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峰林,"张二叔说'外来的赘婿能有什么本事',王婶偷偷跟我说'这房子漏雨,冬天要生三个炭盆'。"
"记得。"陈旭把她的手往自己手心里拢了拢,"我还记得你蹲在灶房补瓦,雨漏在你脖子里,你擦都不擦,只说'补好了冬天就不冷了'。"
山风裹着稻花香吹过来,罗芬芳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陈旭,"她吸了吸鼻子,"我以前总觉得,这山这水,是困住我们的牢笼。
可现在...它们像活了似的,要托着我们往天上飞。"
陈旭望着民宿二楼亮起的灯,那是刘老师的房间。
灯光透过窗纸,在院墙上投出模糊的人影,像团跳动的火。
他想起早上刘老师说的"慢慢来",想起温泉边重新生长的苔藓,想起小明吉他上那些褪色的卡通贴纸——有些事急不得,有些光,得等够了时辰才会亮。
"会飞的。"他轻声说,把罗芬芳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我们一起飞。"
夜露渐重时,刘老师房间的灯灭了。
陈旭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草屑,望向黑沉沉的峰林。
那里藏着未开发的溶洞,藏着百年前的茶马古道,藏着村民们没说出口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