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小路上,夕阳的金辉给张家村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招娣——张昭华像只出笼的小鸟,脚步轻快,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背着刚学的“日、月、水、火”,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装进知识的行囊里。
来娣——张星语虽然还有些怯生生的,但小脸上也带着一丝新奇的兴奋,紧紧拉着大姐张晞微的手。
石头——张磊沉默地走在最后,高大的身影替她们挡住了身后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偶尔会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在回忆课堂上那个歪扭却意义非凡的“石”字。
盼娣——张晞微的神情却有些不同。她的步伐比平时更急,那只被张星语拉着的手,手心微微汗湿。她清澈的眼眸深处,除了放学归家的轻松,还跳跃着一簇按捺不住的、带着点忐忑的火焰。
她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怀里贴身的口袋——那里,藏着她这些日子用全部心血浇灌出的“宝贝”。
推开吱呀作响的家门,饭菜的香气混合着熟悉的草药味飘来。林晚秋正在灶台边忙碌,受伤的手臂还是使不上大力,动作有些缓慢,但脸上带着平和的暖意。看到孩子们回来,尤其是招娣那兴奋的小脸,她眼中笑意更深。
“娘!我回来了!周老师今天教了西个字!周老师还给我起了新名字,从今天起,我就是张昭华了!周老师还给我们都起了新名字,大姐是张晞微,小妹是张星语,石头哥,老师说他的名字很好还是张磊!”招娣迫不及待地分享着学校的见闻,并把大家的名字也告诉了林晚秋。
林晚秋笑盈盈看着她,看着那原来被称为“疑似哑”的招娣,如今如此活泼,心中百感交集:“好好,去告诉爹和奶奶,以后啊,都叫你们的新名字了!”
盼娣却没有立刻加入,她松开妹妹的手,快步走到自己睡觉的小炕边,从那个隐秘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块被层层保护的素白粗布帕子。
“娘,”她走到林晚秋身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将帕子双手捧到母亲面前,“您看…”
林晚秋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女儿捧着的帕子上。
那块原本素净的粗布一角,赫然绽放着一簇栩栩如生的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从深红到浅粉过渡自然,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花苞,嫩叶舒展,仿佛带着晨露的生机。粗布的纹理与精细的绣工形成奇妙的对比,更显花朵的鲜活。
“晞微...”这么叫她的名字林晚秋还不熟练,“这…这是你绣的?”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她下意识地想用两只手去接,受伤的手臂却传来一阵钝痛,只能伸出一只手,极其小心、极其珍重地接过了那块帕子,凑到眼前细细端详。
指尖拂过那细密的针脚,感受着女儿倾注的心血,眼中瞬间涌上了热泪,“好…好孩子!绣得真好!真像活了!”
张昭华和张星语也好奇地围了过来,发出惊叹:“大姐!真好看!”
“像真的花!”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个略显生硬、却不再冰冷的声音:“丫头在家吗?”
是周婆婆!她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出现在了门口,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眼神却少了往日的孤拐,多了几分审视。
张晞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连忙应道:“周婆婆!我在!” 她快步迎上前,有些局促地站在婆婆面前。
周婆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晚秋手中的帕子,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似乎又要开始挑刺。她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拿来我看看。”
林晚秋赶紧将帕子递给周婆婆。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张昭华和张星语紧张地看着周婆婆严肃的脸。张磊站在稍远处,目光也落在那块帕子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周婆婆将帕子举到眼前,对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一寸寸、极其缓慢地移动着目光。她看得异常仔细,手指捻着布料的边缘,甚至凑近了去查看背面的针脚。
时间仿佛凝固了。张晞微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等待着婆婆的宣判。
终于,周婆婆放下了帕子。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张晞微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的小脸上。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意,但眼神深处那点惯常的挑剔和孤拐,却像被什么东西融化了,流露出一种近乎满意的、极其罕见的柔和光芒。
“嗯,”她只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声音却比往常温和了许多,“针脚还算匀净,劈线也细了,配色…也懂得些深浅了。”她顿了顿,将帕子递还给张晞微,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却让听的人心头滚烫,“这块帕子,拿到镇上供销社门口,能换两个鸡蛋。”
能换两个鸡蛋!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炸开!
张晞微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所有的紧张和忐忑都化作了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
她紧紧攥着那块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块布,而是沉甸甸的珍宝。她成功了!她真的能靠自己的手,为这个家换来实实在在的东西了!
林晚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那只完好的手用力拍着她的背,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有欣慰的泪水无声流淌。
张昭华和张星语也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姐真厉害!”“能换鸡蛋了!”
就连站在角落的张磊,紧绷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温暖的光芒。他默默地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篾刀和未完成的竹筐,坐到了父亲身边。
今天课堂上那个笨拙的“石”字似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编织的动作更加沉稳专注,篾条在他手中发出规律的沙沙声,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大姐的成就——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编出能换东西的筐。
窗外,院子里。
张星语小小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那片空地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练习基本功,而是先学着大姐的样子,极其认真地在土地上,用一根小树枝,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今天新学的三个字:“口”、“手”、“山”。字迹虽然歪扭,却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
写完后,她丢开树枝,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她抬起腿,稳稳地压向旁边一棵低矮的树桩,拉伸着筋络。脚踝的旧伤依旧隐隐作痛,但她紧咬着下唇,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像淬了火的星辰,亮得惊人。
大姐能绣花换鸡蛋,石头哥能编筐,二姐读书那么厉害,她也一定要练好本事!汗水顺着她倔强的小脸滑落,滴落在刚刚写下的“山”字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这座名叫“生活”的大山,她们正一起,用各自的方式,努力地攀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