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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云带来的那道名为“知识”的光，在张家破屋里无声地蔓延、沉淀。
招娣变得更加沉默勤快，灶膛的火总被她烧得旺旺的，打水扫地也更利索了。
只是偶尔，当林晚秋望向她时，会撞上女儿眼中一闪而过的、灼热的渴望，随即那光芒便迅速被一层巨大的不安和羞愧覆盖。
她飞快地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仿佛那点向往是种不可饶恕的奢求。她不敢提，更不敢求。
盼娣则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那团乱麻般的彩色丝线里。周晓云描绘的学校景象，在她脑海里模糊不清，远不如眼前这纠缠的丝线真实。
她用冻得通红、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更加固执地与那团乱线搏斗，劈开一缕红，又缠上一缕黄。上学？那念头像针尖偶尔刺破指尖的痛，被她迅速压回心底深处，只留下更深的沉默。
来娣的恐惧最为首接。当招娣试图小声告诉她“周老师说上学能认字”时，她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手，惊恐地躲到林晚秋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大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仿佛学校里面藏着吃人的怪兽。“怕…”她含糊地呜咽着，把小脸更深地埋进娘的衣襟。
林晚秋的心被三个女儿截然不同的反应撕扯着。现实的冰冷如同屋外初春的寒风，无孔不入。学费、书本费…每一笔都是压在张家上面，是其难以承受的重负。
“晓云是好心…”张母裹着布条的手搁在膝上，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可这光景，咱家这么多口人，吃饱都难，哪有余钱供娃们念书？”老太太的话像冰锥，戳破了微弱的希望气泡。
“娘，话虽然这么说没错，但是...”张大川靠在炕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蜡黄的脸转向招娣，眼中是深沉的怜惜，又扫过盼娣和来娣，最后落在林晚秋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招娣她们…命苦，被找回来不易。咱拼了命把她们从火坑里拉出来，不是为了再把她们困在这山沟沟里当睁眼瞎！读书认字，是条正路！是让她们将来能挺首腰杆、光明正大走出这大山的唯一指望！”
他喘了口气，目光又落在角落里那个工具箱上，眼神更加坚定起来，“钱…我想法子！我这双手还没废！篾匠的活儿，多干干！编筐编篓，总能换几个钱！再苦再累，咱不怕！孩子们，必须上学！”
他挣扎着想下炕，被林晚秋死死按住。“大川！你的伤…”
“不碍事！躺得骨头都锈了！”张大川推开林晚秋的手，咬着牙，极其缓慢地挪到那个角落。
他掀开破麻布，露出陈旧却油亮的工具箱。他枯瘦的手颤抖着，拂过冰冷的篾刀、刮刀、凿子，最后紧紧握住了那把厚背篾刀的刀柄。
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晃了一下，但他握得死紧。他拿起一根干枯的老竹筒，眼神专注得像换了一个人。
“石头，过来！”张大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扶着我点！”
石头立刻起身，沉默地站到张大川身侧，用自己结实的身躯支撑住父亲虚晃的身体。张大川左手扶住竹筒，右手握紧篾刀，刀尖对准竹节缝隙，猛地发力！
“咔嚓！”
裂口开了！虽然不如从前利落，但终究是开了！
张大川额上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背上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刺痛，但他毫不停顿，咬着牙，控制着刀锋沿着裂缝往下推进。
沙沙的刮擦声在寂静的屋里响起，带着一种悲壮的韵律。竹屑纷飞，落在张大川蜡黄的脸上，落在他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臂上。
“爹，我来！”石头忙上前说。
张大川摆摆手，一边吃力地劈着竹，一边嘶哑地又一次对石头说：“看…看好…就这么顺着势走！手要稳，心要定！编出东西…就能换钱！换…换你们的学费！”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腥气，更带着一个父亲不惜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为孩子们劈开一条生路的决绝。
林晚秋看着丈夫佝偻着腰、忍受剧痛也要握紧篾刀的样子，看着汗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流下，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猛地背过身，用那只唯一的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泪雨滂沱。
招娣和盼娣看着爹那拼命的背影，听着那沉重的喘息和刀锋刮过竹子的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招娣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
盼娣捏着细针的手指太过用力，针尖深深扎进了指腹，沁出血珠也浑然不觉。那份对学习的向往，此刻被巨大的负罪感和心痛淹没。爹在用命换她们一个渺茫的可能！
几天后，周晓云带着老支书再次登门。老支书带来了好消息：队上决定减免张家一半学费，周晓云也承诺尽力申请书本费补助。
张母默默走到炕边，探手进干草深处，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破布包。她颤抖着打开，露出里面一小叠皱巴巴、磨损严重的零钱——几张五元、一元、两元，甚至还有旧版的一角、两角，几枚磨亮的硬币。这是张家压箱底的、准备应对伤病的最后保命钱，一共二十七块三毛五分。她回身把钱递给了林晚秋。
“周老师，老支书…学费…我们凑。”林晚秋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她把那叠浸透着汗水和苦难的零钱捧在手心，像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不够的…我和大川，再挣！”
招娣看着那叠零钱，看着娘沧桑的脸，看着爹佝偻着背、还在角落费力劈竹的背影，巨大的酸楚和愧疚瞬间击垮了她。“娘…”她扑过去抱住林晚秋的腰，泣不成声，“我们不上了…钱留着…留着给爹…” 盼娣也无声地流着泪，小脸埋在膝盖里。
“傻孩子…”林晚秋用唯一的手，轻轻抚摸着招娣的头，目光却异常坚定地看向周晓云和老支书，“上！必须上！这是你们爹用命给你们挣的路！爬，也要爬出去！”
周晓云和老支书看着那叠零钱，看着张大川在角落里沉默劈竹的佝偻背影，看着林晚秋眼中那份不惜燃尽自己也要托举孩子的决绝，喉头哽咽，眼眶发热。
“好！”老支书用力点头，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大川，晚秋！有你们这份心！娃娃们，一定能成材！剩下的，队上再想办法！欠着！学，必须上！”
夜深，寒气刺骨。
石头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月光透过破窗棂，落在他黝黑沉静的脸上。他看了一眼炕上沉睡的家人，目光在林晚秋枕边那个重新包好的小布包上停留一瞬——那是全家最后的保命钱。
他动作利落地穿上夹袄，走到墙角，拿起那把被张大川磨得油亮的篾刀，又从破筐里翻出几根结实的麻绳和一小包硬邦邦的玉米饼子。最后，他看了一眼蜷缩在招娣身边、眉头紧蹙的来娣。
少年抿紧唇，将篾刀稳稳别在腰后，绳套和干粮揣进怀里。动作因伤腿而略显滞重，却带着孤狼般的决绝。
他推开破旧的木门，身影无声地融入屋外浓重的夜色与凛冽山风之中。
他要去后山。
